太阳的痕迹 第5章 第四章

在那之后一年，郑利善在家隐居。

那场C级副本结束后随即发生B级副本的战役，称为第二次大型副本，是史上首次连续发生的事件，备受众人关注，遭受波及的民众大多是一般人，死亡的觉醒者总共有七名，全是C级或D级的猎人。

猎人协会了解事态后，急忙联络公会让特攻队进入，但入口却被堵死，这种情况偶尔会在A级以上的副本出现，只有当副本清除完毕，或是里头的人全军覆没，入口才会再度开启，这使到场救援的特攻队无法进入副本，而人们猜测副本里的人大概都死了。

但是，郑利善以唯一生存者的姿态，走出副本。

当他出来时，正好是下着雨的漆黑凌晨，入口只有一名协会的工作人员在场看守。一般人倘若被副本卷入必死无疑，所以没有人敢靠近，除了是对大型灾难的哀悼，也因为协会对媒体下达警告，不许将这件憾事公诸于世。

郑利善活着走出了副本。

他告诉脸色发白的工作人员，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朋友们直到最后一刻都坚守岗位与怪物对战，最后同归于尽。

这是郑利善最后一次的露脸。

从那天之后，郑利善就完全消失，他不与外界联系也足不出户，甚至没有出席第二次副本的受害者联合告别式，此举让许多人难以接受，也有人为此愤怒不已，愤怒的人大都是受害者的亲友，他们责怪郑利善，他既然是唯一的幸存者，就该出面向大众说明当时的情况。

但也有不少人同情郑利善，他为了还债，才在宏信公会工作一事，在大众面前曝光，大家对即将脱离苦海、却在一天之内失去所有朋友的郑利善感到万般怜惜。

郑利善隐身在所有的疑惑、责难与同情之中。

前半年他窝在家里像个死人般度日，他记不清楚是怎么熬过那些日子，半年后他才好不容易打起精神，着手打听消息，该怎么做才能让朋友们恢复正常，该如何才能使他们安心咽下最后一口气。

郑利善就这样再度消失半年，他无法从事任何对外的活动。虽然他修复死人的行为，说不定会让大众赞叹无比，但这份未知让他感到万分恐惧，再加上从那天起他的能力就无法彻底发挥。

所以，他抹去自己与朋友们的存在，形同死去之人。

“你疯了吗？把别人说的话当耳边风了？”郑利善无法接受自己一手造成的后果，他害怕自己隐藏的真相被世人所揭穿，也对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发现秘密的史贤盛怒。

他讨厌史贤与朋友们共处一室，抓起史贤的手腕就往外走，史贤顺从地跟着他来到公寓后方的废弃建筑物。

郑利善确认四下无人，打算向史贤狠狠发泄怒火，虽然郑利善这一年以来，不，甚至是超过一年，郑利善几乎没有发过脾气，但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充斥愤怒，除此之外一片空白。当他想对史贤大吼时，史贤主动开口：“利善，我只是单纯想接近你而已。”

“什么？”

“一年前，第二次大型副本发生后你就销声匿迹了，你因为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朋友，陷入悲痛，没有参与联合告别式还算合理。不过，第二次副本时，你亲口说了‘朋友们直到最后一刻都坚守岗位，与怪物对战，最后同归于尽’。我认为这句话背后，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情。”

史贤缓缓地来回走着，地上布满灰尘的废弃物与他形同两个世界，但这座漆黑的空间，却像是为了他所搭建的舞台。

“当时仅有一支影片拍摄到你从入口走出来的画面，就算画质再怎么差，还是能看到奇怪的东西。当时是下着雨的凌晨，所以没有影子，但你身后的确有几个淋雨的人影，虽然没有证据，但说不定是喝了透明药水的人跟你一起出来。”

讲到一半的史贤笑了，从那部影片发现异状的人相当稀少，而大多数也只开玩笑地认为是鬼魂而作罢，郑利善脸色苍白，紧盯着史贤。

“再加上，那天利善你拿蛋糕回家，调查之后发现当天是‘姜勇俊’的生日，我认为一个人住的郑利善，会提着蛋糕回家的举动有违常理，因此找到了姜勇俊的亲戚，拜托他们帮忙而已。”

史贤一脸泰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何问题，郑利善眉头深锁，压抑怒火开口说道：“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阴险地背地调查别人，而且还找上门擅自进入屋内！”

史贤对郑利善颤抖的声音感到讶异，他并非对郑利善的怒气感到讶异，而是因郑利善所说的话感到意外。

史贤发出长声的嗯，温柔地再次说明：“因为我是来挖角你的。”

“像你这样不要脸的挖角方式，应该任何人都会答应吧？”

“利善好像不知道怎样才算不要脸的挖角……”

面对郑利善首次的重话，史贤毫不在乎，他似乎很享受郑利善的反应，史贤的嘴角勾起图画般的弧度。

“我们签约看看吧？”

“我对签约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拜托不要再跟着我了，请你别……”

“我会替你杀死他们。”

“什么？”

带笑的双眼直视郑利善，分明是副带笑的脸庞，眼神却让人背脊发凉，史贤一步步走向郑利善，低头呢喃，用无比温柔、亲切的口吻说道。

“你家里的那些尸体，我可以替你杀死他们。”

郑利善顿时觉得无法呼吸，史贤的话根本毫无根据，甚至是足以让人破口大骂的程度，但在那双眼神的背后，郑利善没有喘气的余地。

虽然只是闪过的念头，他也想反驳史贤，朋友们已经被怪物杀死好几次了，就凭你怎么可能真的取走朋友的性命？但想到这里又十分厌恶自己，罪恶感勒紧喉咙。

郑利善紧咬下唇，他好不容易才张口吸气，气呼呼地说：“你明明什么都不懂，难不成耍嘴皮子是你的习惯吗？”

郑利善语气尖锐，极尽全力想羞辱对方，但史贤不以为意，兴致高涨似地观察郑利善的反应，然后和蔼地说：“要不要让我猜看看？那些尸体们，我是说郑利善先生的朋友们……应该在副本里死过好多遍了，要在B级副本里，以四名C级猎人与两名D级猎人的阵容清除所有怪物，一定是以反复受伤，但仍死不透的丧尸状态才有可能攻破。”

“……”

“如果他们能够被杀死，早就死在副本了，不然就是扛出来火葬，但你却能带他们出来，甚至一起住到现在……”

史贤说到最后逐渐含糊，看着郑利善嘀咕：“那些尸体之所以可以活动，全都是因为你的修复能力。”

“这不需要你说……”

“然后，我的隐藏能力是‘无效化’。”

郑利善顿时哑然，所有想法与动作全都停下，盯着史贤，史贤享受着他的反应，眯起眼睛微笑。

“像我一样的S级觉醒者会拥有一、两项隐藏能力，就像郑利善先生一样，即使在没有建筑残骸的情况下，只要周围有部分建材或复原图，就可以修复建筑物，不是吗？不过前提是你要身处在该建筑物里。”

史贤没有说错，S级都有隐藏能力。

一般的修复师最多只能将建筑物恢复至三天前或几个小时前的情况，而且必须要有该建筑物的残骸才能完成；郑利善的一般能力虽与大家相似，但可以回到过去的时间点较远，而且就算残骸断面不完整，他也能使之顺利相接，修复建筑物。

然而郑利善的隐藏能力比一般人更强，就算该建筑物在几百年前就被烧毁，只要周围有所需的建材，在看过复原图并且完全熟记的话，郑利善就可以完整复原该建筑物。

其实这项能力已经近乎凭空创造，但重点是，郑利善必须接触该建筑物才能完成，只要离开建筑物一公分，那整栋楼就会像海市蜃楼般消失。

之前他初次发现自己的隐藏能力时，文化财产厅马上向他提出委托邀约，但副作用相当强烈，执行完毕后他会虚弱到躺在床上一整周，能力也下降到50%。

即使S级觉醒者各自都有隐藏能力，但如果不是显性的能力，大部分不会对外公开。将隐藏能力公诸于世，就像是把底牌全都摊在阳光下，再者，因为副作用强大，绝大多数的人不会透露。

但史贤却欣然地将自己的隐藏能力告诉郑利善。

“或许因为漆黑形似无，所以我的隐藏能力是无效化，只要我伸手能及，能使该物丧失效力五分钟的时间，无论是事物或是人类都可以。”

“五分钟过后呢？”

“如果是活人，那他的效力就会恢复，但你的朋友是死亡状态，如果你不使用恢复能力，不至于会恢复成丧尸吧？他们已经死亡一年多，现在应该也无法恢复了。”

郑利善仍然瞪着史贤，史贤用委屈的语气说道：“我真的是出于善意，利善，使用隐藏能力的副作用是很大的。使用能力后的二十四小时我无法使用能力，在之后的二十四小时里，我的能力也只能恢复50%。”

“这是很致命的弱点，为什么要告诉我？说不定我会反过来威胁你要公诸于世。”

“因为我想和你签约啊。”

“……”

“利善你的戒心那么重，如果我只说因为想签约，所以透露我的隐藏能力，你一定不会相信我，所以我老实告诉你吧……”

史贤笑得灿烂：“你觉得，你公开我的秘密比较快，还是我阻止你会比较快？”

“……”

“况且就算你公开，也不会造成我的困扰，因为猎人们不公开隐藏能力是为了避免在对战中处于劣势，但我就算不使用无效化，也可以打赢对方，所以不会落到二十四小时无法使用能力的副作用之中。”

史贤一脸理所当然，郑利善无言以对，他咬了一下嘴唇陷入思考。

假使真的让史贤替朋友们使用无效化，使他们变回正常的人类，然后宁静地闭上双眼，他当然乐见其成，但郑利善一直对史贤的好意有疑虑。

可以释出如此大的利益，那么他借“契约”之名要执行的工作，究竟有多危险？甚至愿意坦承隐藏能力，借此招揽郑利善？这项工作想必非同小可，还有，史贤说的隐藏能力是真的吗？难道不是说谎？

史贤不知道是不是读出了郑利善的心思，他快速俯身，凑近郑利善的脸颊，郑利善感受到史贤的呼吸，反射性地吓了一跳。

“郑利善先生，你上次说过我不是在提案，比较接近是强迫或威胁？”

史贤紧盯着不发一语的郑利善，在四周漆黑的废弃建筑物间，室内的唯一光源是从老窗洒下的矇眬月光，即使只能隐约望见对方的身型轮廓，也足够让郑利善清楚直视史贤那双深黑的瞳孔。

那双黑瞳也冰冷无情地望着他。

“如果你不跟我签约，我会告诉猎人协会你隐藏这些活死人尸体，并揭开第二次大型副本的真相——这是强迫。”

“……”

“如果你仍然不理会，我会偷走你的朋友们，将他们分尸，放任置之，或是进行各种实验，看他们的生命迹象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这是威胁。”

郑利善原本就苍白的脸失去最后一丝血色，史贤看着他，眼睛眯起弯度，锐利的眼角上下折起，发出笑声，那笑容与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彷佛宣告着这座泥沼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挣脱，也没有尽头。

“如果你现在与我握手，答应入队共同合作……那我会让你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平静地闭上双眼安息。”

史贤伸出手，笑了。

“这是我给你的提案。”你打算怎么做？

面对史贤接续的提问，郑利善无法立刻回答，他只是呆愣望着史贤深黑色的瞳孔沉默不语，而史贤不急不徐地等待回应，宛如把猎物逼入绝境的猎食者，眼神从容不迫，像是施舍好处般地温柔不已。

到目前为止，郑利善认为自己在黑色汪洋里载浮载沈，那是一种不能单纯被视作绝望深渊或肮脏淤泥的感觉，他虽然不曾期待白己的人生可以照进一道曙光，却也没料到自己会撞见伪装成光芒的黑暗。

但是，郑利善在这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迷惘间，找到了低劣又肤浅的希望，乍看是一丝慰借，但另一方面也是一种自私的喜悦，认同心中这份感受的瞬间，他感到自我厌恶同时又觉得解脱。所以，他最后——

“利善，以后请多指教。”

他握住了史贤的手，虽然郑利善在刹那间觉得手心传来的温度使他备感凄惨，但他没有松开那双手，耳边传来的笑声，让他思付自己踏进了何种处境。

那是个没有答案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