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再没了来时的兴奋,窗外景致几变,密林渐渐稀疏,不多时,变成一派春和景明的田园风光,茅草屋、竹篱门,偶尔还路过几个挑着担的货郎,似乎是进入了村镇中。
“到陈集镇上了。”润秋道。
颜箫顺势望向窗外。
原本还想着顾修昀若是回京,她可以顺路与他一道,路上也好有个靠山,谁知顾修昀才出城,正要去平乐镇,她只好独自回京。
幸而他穿行了林间近道,好巧不巧和她遇上,不然还不知要和那群歹人周旋多久。
马车穿过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行至村镇边缘,来到一片缓坡上。颜箫脑海中天马行空,全然没有注意到外面的静谧。
马蹄踏入一片落满树叶的空地,不远外的草堆里,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响着,两棵距离不远不近的树下,一根粗麻绳颤颤巍巍地拉直,等待着猎物的落网。
误入此地的马车毫无察觉地靠近陷阱。
下一刻,随着扑通一声,马蹄弯折,可怜的马儿再次摔在地上。
这次轿厢倒是没有被掀起来,而是被带着向前冲了出去。所幸速度并不快,轿厢撞在马臀上便停了下来。
颜箫脑子里嗡嗡作响,“又出了什么事?”
“哎哟,这是谁在这设了个捕兽的陷阱,没圈到野兽,倒将咱们给套住了!”车夫嚷道。
颜箫一听只是落入陷阱,并不是又遇歹人,便提着裙摆跳下马车。
马儿倒在地上,呼哧带喘地打着响鼻,黑溜溜的眼转向颜箫,似乎在诉说冤屈。
方才被那伙劫匪挟持时,人和马虽受了惊吓,却未受伤。可此时两只前蹄齐齐向后弯折,瞧着是站不起来了。
颜箫和可怜的马儿大眼瞪小眼,愣了半晌,自己都想笑。
这下好了,彻底回不去了。
明明出门之前看了黄历,那上面没写今日忌出行啊。
“呀,这是怎么了?”
不知何处传来一道轻快女声,颜箫环顾四周,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是不是杨伯的陷阱又捕到人啦?”一双手拨开半人高的草丛,随后钻出两个人。
打头的是个面容清丽的小娘子,眉眼弯弯,水洗般澄净。
她瞧见颜箫,又看了看地上情形,熟稔地道歉:“实在对不住,这处常有野兽出没,杨伯才设了个陷阱的,没想到误伤了你的马,你人没事吧?”
颜箫低头瞧瞧自己,又瞧了瞧车夫,“无碍。”
她被无辜牵连,却并未恼怒,和善得很,那小娘子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然而越瞧越觉得眼熟,她回忆片刻,试探着唤了声:“颜十一娘?”
“你认得我?”颜箫一怔。
小娘子一身青色袴褶,扎着双髻,宽大略显不合身的衣裳更衬得她瘦弱娇小。瞧这身打扮,她明显不是京城中人,为何会认得自己?
“恕我眼拙,小娘子是?”
“我们见过的,三月三,在城外,我和碧桃走散了,是十一娘和檀家阿姐找到我的,还记得吗?”她将身后的婢女拉到跟前,提起自己的糗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耳畔染上红云。
颜箫在脑海中搜刮记忆,迟疑道:“……婉宁?”
正是上巳日在淮水畔遇到的农家少女陈婉宁。
婉宁连连点头,欣喜于她还记得自己,又再三和她道歉。
“只是你家的马……”婉宁蹲下身看了看弯折的马蹄,满面愁容,连说了好几遍怎生是好,瞧着比颜箫还担忧。
颜箫扑哧一笑,“这不妨事,正好我也累了,今日就此歇了罢!”她从腰间佩戴的香囊中摸出一块碎银递过去,“只好麻烦你寻个人帮我到京城竹枝巷传个话,让我家里派人来接我了。”
婉宁哪里会要颜箫的钱,“理应如此,十一娘太见外了些。十一娘若不嫌弃,不如先随我到家中略坐一坐,我去找杨家阿兄,他有快马,可以很快到建邺的。”
她向后一指,“那里就是我家。”
颜箫抬眼望去,山坡下是一大片农田,边缘似乎有间茅舍。
婉宁嘱咐碧桃去寻人,随后又与颜箫相携走出山林。
婉宁家的茅草屋远离村舍,屋前围了一大圈竹篱,独自占领了一整片麦田。春草如浪,荠麦青青,一路向东延伸至一片矮丘。田垅之上,每隔几丈便立着个稻草扎的人形物,头戴斗笠,站得高高的。若不细看,还以为是主家雇来看管农夫的帮闲哩。
此时正是午后人困马乏之时,农人都在屋中歇晌,田间空无一人,只有几只斗笠和竹筐随意靠在田垅旁,昭示着不久之前有人在此处劳作。
颜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稻田边缘,小心翼翼地,生怕踩了什么。四周静悄悄的,却偶尔听到咯吱咯吱的啃食声。
“那是什么?”她好奇问。
“是狸猫,这些坏家伙,看着没人便来捣乱。”婉宁拎了根藤条走进田里,“去,去。”
颜箫在田垅上坐下看她驱猫,一时觉得有趣。
记得幼时回琅琊祖宅,郡中也有大片农田,每到夏秋之际,佃户们总会拿着竹竿,在田中驱鸟,也如婉宁一般,口中喊着“去”。
北地的佃户鼻音浓重,听着不像“去”,倒像是“缺”,彼时她很是疑惑,到底是缺了什么呢?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一笑。
若不是今日遇上婉宁,恐怕此生再无法解惑了。
笑着笑着,一个念头钻入脑海,她忽然僵住。
霎那间,似有一柄利刃劈开重重迷雾,方才怎么也看不清的影子渐渐显露于人前。
这念头让她莫名觉得心慌,连赶跑了狸猫坐到她身边的婉宁的关切声都没听见。
过了好半晌,她才轻声问:“婉宁,你可认得去平乐镇的路?”
*
婉宁从屋后牵了头通体黑黄的老牛出来,它似乎被扰了清梦,低低地闷哼了一声,却仍乖顺地跟在主人身后。
碧桃去杨家报了信,回来时还给染春带来了一包杨伯调配的药膏,说是专治跌打损伤。润秋自告奋勇地和车夫一起留下,让脚踝肿得老高的染春跟着颜箫先行回府。
婉宁娴熟地套好牛车,老牛原地跺了跺脚,下一刻被婉宁抚着鼻梁安抚了几下,又立刻安静下来,伸头拱了拱婉宁的手心,任由她将麻绳系在颈上。
颜箫没见过这么老的牛,连那对坚硬的牛角都微微发白,它真能拉得动四个人?
事实证明是颜箫低估了老黄牛的实力,它不仅能拉四个人,连临行前意外多出的一个也不在话下。
高悬的日头不经意间下移了几寸,将远处黛青色的山脉挡在身后。水声潺潺,逆着光看过去,一湾清溪在金光下闪烁着。有几个农妇在溪边浣衣,偶尔溅起水花,谈笑声惊得旁边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上枝头,几只大黄狗围着她们跑,暖风卷着湿润的水汽和皂荚香扑面而来。
天朗风清,绿意压眼。
老黄牛拉着板车不紧不慢地走在乡间小道上,碧桃在前面驾车,婉宁抱着临行前跟在她屁股后面爬上车的阿弟坐在颜箫身侧。
小童约莫六七岁的光景,安静靠在阿姐怀中,好奇地打量着与他们截然不同的颜箫和染春。
“阿勉,背段千字文来听听。”
阿勉得了阿姐的令,脱口而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千字文是前朝一位周夫子专为小童开蒙而编,初时只为皇族所用,颜箫开蒙时才传入门阀之中,没想到十几年过去,竟已能在京郊庄户人家的小童口中听到。
阿勉越背越磕绊,恰逢一阵微风将婉宁散落的发梢推到他面前,他抓在手中把玩,立马便将千字文抛到了脑后。
那缕发丝在光下泛着浅淡的褐色,颜箫扭头瞧了瞧染春的头顶,却是乌黑一片。
难道婉宁有外族血统?可瞧着面容却又不像。
婉宁瞧见颜箫的动作,猜出她心中所想,“十一娘是觉得奇怪?”她抚了抚自己的青丝,“我自小便是这样,发丝黄如枯草,近几年才变深。阿娘说我幼时体弱,是吃的粮太少的缘故,但我总不信。”
她摸了摸阿勉脑后的垂髫小辫,笑道:“阿勉才是体弱,才出生时饿得成日大哭,两岁前每一季都要大病一场,也不见他如我这般。”
颜箫的目光移向阿勉细弱的手臂,她忆起十六郎和十九郎,相较之下,阿勉确实瘦弱得不似这个年纪的孩童,就连二十一娘的小胳膊都是肉乎乎的,如藕节一般。
可婉宁家瞧着实在不像是这般清贫的人家。
陈家虽世代务农,但人勤地不荒,只看那稻穗如浪,便知陈家人并不懒惰。婉宁上面有个阿兄,下面有个阿弟,一家五口人,还养了个小丫鬟碧桃,农忙时还能雇得起十几个帮闲,这放到哪里都算得上富户了,怎会捉襟见肘到如此程度。
婉宁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笑道:“其实以前光景并不好,是施行了新农政后,日子才过得好了些。”
“新农政?”
“嗯,以前这些农田虽然是我们的,收成却归士族所有,每年还要向朝廷缴纳地税。但我们庄户人家哪里有那么多现银,只能每年上缴四成产粮抵税。若是丰年还好,若遇上灾年,便是十成的粮也不足以支撑全家人过冬。”
婉宁虽是个女郎,田地里的事却懂得不少,“新朝之后,朝廷颁布新农政,规定士族超出规制的田地归还给佃户,家家户户才过上了不愁温饱的日子,几年下来,也都积攒了不少家当。说来还要感谢新朝,庄户人家靠天吃饭,天时地利无法改变,只能祈求政通人和。”
所谓新朝,是百姓的叫法,准确来说,应当是从先帝自边地起兵夺权,荣登帝位那年算起。
颜箫陷入沉默。
几个月前,会稽郡内佃户滋事,牵扯出大量田地被士族逾制侵占,会稽郡守领了顾司徒的旨意,亲自登门,与各家商讨田地归公之事,颜家亦在其中。
士族坐拥广袤庄园,手握膏腴良田,有源源不断的屯粮。丰年时积存在仓,一旦流年不利,遇上荒年或战乱,谁有余粮,百姓便会如潮水般涌来依附。届时若想改天换地,可谓是易如反掌。
这便是权。
农耕时代,谁掌握了粮仓,谁便掌握天下命脉。汉末以来近百年,世间秩序早已形成。
颜箫在会稽独有一座别院,每年盛夏都要去会稽别院避暑,因走水路,楼船早已陈旧,原是今年要新造一条的。彼时她正在东院中听工匠来与檀氏回禀进展,却忽然听说她的别院后面那半座山头要归还给佃户,简直是晴天霹雳。
以往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可会稽郡守更迭如流水,从未见过谁如今年这位一般执拗,面对软硬兼施皆不为所动,一副不将田产归还便誓死不归的态度。
这位郡守出身寒门,却敢与士族硬碰硬地对峙,此等行事风格,背后是谁人撑腰,不言而喻。
不独颜氏一族,梁氏、柳氏、杜氏的别院均有违制,太后寿宴上,她还曾与杜蕴容谈起此事。
当时她在想什么呢,在想顾司徒此举不过是借花献佛,意图剥夺士族手中权力,打破士族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旧俗,既霸道,又可笑。
于颜氏而言,田地意味着战乱时牢牢攥在手中的资本。于颜箫而言,良田意味着消暑时的别院。可她今日才知道,这些对于庄户之人来说,只是一箪食,一豆羹,是渐渐丰盈的发梢,是不再羸弱的阿弟。
牛车掠过道旁半人高的狗尾草,她随手揪下几束,拿在手中把玩。
“一切都好起来了。”她闷声道。
“是呀,一切都好起来了。”婉宁扬起灿烂的笑。
“知过必改,得能莫忘!”阿勉忽然蹦出一句。
婉宁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新朝之后,连阿勉都能读得起书了,我幼时也只有随阿父进京时才能在茶肆中听些故事。听说有位高官谏言,后来镇上便建起了学堂,教些农田杂事,也给镇上的孩童启蒙。杨伯的阿弟便在学堂里教书,他讲得最有趣,人也极好,阿勉最喜欢他。”
她讲起自己的窘迫,面上却没有愤懑怨怼,反而是出人意料的平和。
“婉宁这样也很好,读书固然重要,可人世间亦有许多比读书更重要的事。”颜箫轻声道。
狗尾草在她手中变成一只长耳小兔,又被递到阿勉手中。
午后安闲,婉宁唱起了山歌。少女清亮的音色淡入辽阔山川,老黄牛踩着青草,悠闲地踏入了平乐镇。
*
平乐镇比陈集镇路宽,路上却少有行人,沿途经过的茅屋也是家家闭户,不知发生了何事。
牛车一路向镇子南端前行,拐过一道石牌坊后,眼前豁然便出现了两排身着铠甲的士兵,十步一岗,把守在石板路两侧。
只是一个小小的平乐镇,却汇集了这么多京城禁军,分明是百姓唯恐避之不及的场景,颜箫却是心中稍定。
她此番是来对了,看来顾修昀还没走。
“十一娘可是要来此处?”
还没等颜箫答话,竹篱院墙外的禁军便发现了她们,径直走了过来。
“前方涉案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婉宁和碧桃哪见过这阵仗,阿勉更是害怕地躲在了婉宁身后,头都不敢抬,三人齐刷刷看向颜箫。
“他不会伤害你们,不要怕。”颜箫摸了摸阿勉的小脸蛋,轻声安慰。
她从牛车上下来,抚了抚衣袖,报上了父兄的名讳。
“家兄乃门下给事,琅琊,颜笙,特来此寻顾司徒,劳烦郎君通传。”
“琅琊颜”这三个字连起来便是金字招牌,几个禁军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便回身走进竹篱门。
片刻后,岳陆走了出来。
瞧见颜箫,他有些意外,目光瞟向她身后一牛车的人,恭敬道:“女郎随我来吧。”
颜箫跟在岳陆身后走进竹篱门。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庭院,与陈家宅院一样,后院正对一片农田,只是田中并无作物,已然显露出荒废的迹象。
一排仆役打扮的人跪在西边的茅屋前,身后站着数名禁军,见有人来,他们纷纷抬起头偷觑,下一瞬又被压了下去。
颜箫转眼望向东侧。
东侧亦有一排茅屋,庭中有棵需两人合抱的槐树,树下一道绛紫色身影,正吩咐几个禁军做事。经人提醒,他侧身回首,连带着周围所有人一齐看了过来。
看清来人,他剑眉一挑,神色微讶,似乎有些意外。
颜箫在看到他之后便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然而此刻迎上他的视线,不知为何,却又心跳加速。
她想对他露出个笑来,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莫名有些脸热。笑容僵在脸上,脚下也迟疑着,不知是该奔过去,还是让岳陆请他过来。
顾修昀眉目舒展,轻轻点头,抬手示意颜箫站在原地别动,正要大步迈向她时,忽然间,神色剧变。
身前身后响起了些嘈杂声,颜箫不知是什么,视线中只余前方的那道身影,几个闪转之间,手中不知举起了何物,扬臂倏然一抛,直挺挺冲自己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