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箫抓着窗框,勉强保持着体面的坐姿,染春和润秋却是一人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车内的物品七零八落的滚落到地上,连几案上分量颇足的博山铜炉也被甩了出去,咚得一声砸在染春脚上。
马车重归平静。
润秋滑倒在门边,倒没受什么伤,却受了不小的惊吓。她见颜箫也煞白着脸,忙爬起来,紧张问:“娘子无碍吧?”
颜箫摇了摇头。
染春就没那么好运了,她正捂着被砸到的那只脚,神情痛苦,似乎伤得不轻。
润秋将滚远的顶盖捡了回来,然后扶起染春,语气中一阵后怕,“幸而今日没有燃香,不然这香灰落在人身上,怕是要烫出水泡来!”
染春顾不上自己的伤,忍着痛,正欲提声问车夫,却被一道粗重的嗓音打断。
“速速拿出银钱和食物,否则你们都小命不保!”
不是车夫的声音。
外面有人走动的窸窣声,听起来竟好似不止一人。颜箫蓦地紧绷起神经,这是遇上劫道的了?
她将帘子掀起一条细微的缝隙。
外面大约四五个人,庄户打扮,围在车前,而车夫被其中两人挟持着,动弹不得。
见车中无人应声,先前说话那人提着刀就要上前,却被身后的弟兄拦住。后者对他摇了摇头,随后径直走向马车。
他和善道:“车里的娘子,您别怕,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讨些银钱傍身。您给了银子,我们立马放人。”
他站在车下一丈远的距离,以眼神示意身后几个人不要轻举妄动。
马车停在一片桦树林中,足下土路上车辙印乱成一片,周遭无人,四下静谧,温润山风穿林打叶,簌簌作响。
车帘被风吹得微动,过了一会儿,女郎清亮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你们挟持了我的车夫,还险些砸坏了我的车,我不找你们要赔偿便罢了,你们怎么反倒问我要起银两来?”
话虽如此,声音中却并无多少气愤,端的是四平八稳。但细听来,却仍能窥见其中的几分颤抖。
“手下人没个轻重,对不住了。娘子给我们几两碎银便是,我们不会伤人性命的。”那人耐着性子道。
女郎并不理睬,仍是絮絮念叨,声音婉转清澈,“我这马是普通的马,这车瞧着虽宽敞,却并不是我的。今日湛山寺有场大的法事,我特意从车行赁了个最贵的轿子来,可花了我不少银钱,叫你们砸成这样,少说也要赔上一两银子。我不过小门小户出身,一两银子我赔不起的,这可怎生是好……”
她似乎一点都不怕,那人压着不耐,语气也生硬了几分,“娘子,你若是想走出这片林子,便快些将银子扔出来,如若不然,我们几个手中可是有家伙的。”
身后几人凑上来低语,“何必同这小娘们多言!亮出家伙,看她怕不怕!”
打头那人沉吟不语,这车马瞧着价值不菲,虽她说是车行赁来的,可谁知真假?若真是个门阀士族女,他们惹了麻烦上身,也是得不偿失。
他按住同伙,低声道:“不行,别把事情闹大了。”
低语声顺着车帘的缝隙飘入车厢,颜箫听在耳中,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诸位莫急!我并非不愿帮忙,只是实在有心无力。”她叹了口气,“春耕才过,难得今日田中无事,方才得闲去趟湛山寺,听说今日湛山寺有富家子出游,谁人不想去露脸,便是花大价钱赁车子,也是要充个门面的。”
“你若没钱,扔下些钗环首饰便罢。”
“……其实,我今日也不是要去见那京里的富家子。我家隔壁齐婶娘家的三郎,前些日子去京里当差,听说今日要跟着那富家子到湛山寺去进香……我们许久没见了,我把身上唯一值钱的玉簪赠了他,他说好冬日里要回来的……”
几人明显已有些不耐烦,“我看这婆娘就是在跟咱们兜圈子,别跟她废话了,上去抢了她的!”
女郎的声音一下子慌了,“不如这样,你们将我送到东边平乐镇,我家就在那里,我去家中取了银钱再送回来,可好?”
“我怎知你不是哄骗我们?”
“你们人多势众,我们哪里敢跑?那若不然,你们将我这马夫押下,再不然,便请个人和我一同前去,这样可行?”
颜箫心跳如擂鼓,屏息等待回应。
车外安静下来,那几人似乎是去商量对策了。
她抓紧此刻时机,低声吩咐两个侍女。
“润秋和我一同下车,我们往两个方向跑,你往西去平乐镇,我去东边陈集镇,将他们分散开来。染春,你腿脚不便,就在车中不要动,趁着那些人去追赶我们的时候,喊上车夫,让他驾着车快跑,往京城跑,可听得明白?”
染春面露担忧,“娘子,你和润秋怎么跑得过他们那么多人?为何不一起驾车?”
“眼下车夫被他们押着,我和润秋将他们引开,他们追赶我们便顾不上旁的,届时你再叫上人速速往京城去。不必担心我们,润秋从平乐镇一路向西,沿着淮水一直往北走便能到南篱门,我从陈集镇往南,绕道云居山下,就可以回到官道上,我们在长干里汇合。今日城外这么多游人,不会有危险的。”颜箫在脑海中迅速将整个计划过了一遍。
“可是他们追上来怎么办?”润秋还是有些紧张。
颜箫却胸有成竹,“不会的,他们是……”
外面忽而又传来异动,打断了她未尽之言,不及多想,她赶忙道:“没时间犹豫了,就这样办。”
她正要推门下车,忽然又是一阵密集如雨的箭矢声,只听“噗噗”几声,伴随着呻吟,似有人中箭倒地。马蹄声由远及近,脚步纷乱。
“有人来了!”润秋透过车门的缝隙向外看去。
外面的打斗声渐渐止了,颜箫给润秋递过去一个眼神,润秋轻轻推开车门,探头向外望。
“竟是顾司徒!”
顾修昀?
染春也就着推开的车门向外看,“那便是有救了!”
车门大开,外面果然是一片狼藉,那几个劫匪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每个人身上都中了箭,却都不是在要害处,各自捂着伤口呻吟,瞧着是动弹不得了。
日光破云而出,颜箫手搭凉棚望去,玄中带赤的大宛马傲然立在近前,正百无聊赖地在地上刨土,马上之人着绛紫色官袍,一手拢着缰绳,一手拎着弓,他环顾四周,似在寻找是否还有残余的劫匪。
岳陆自另一侧驭马而来,瞧见颜箫,向顾修昀示意。
顾修昀回首。
两人视线相对时,他微微点头。
颜箫勉力冲他露出个笑来,随后车帘飘动,遮挡了她的视线。她跌坐回车内,缓缓吐息,此时才彻底心安。
她是在等人,可怎么也想不到等来的竟是这等神人。他和岳陆两个人,便能将那五六个劫匪打翻在地,还何愁回去路上不安全?
顾修昀紧盯着车帘。
他还没辨出她方才那个神情到底是哭还是笑,人便倒回了车中,不知是否是惊吓过度了。
颜箫缓了几息便平复了心情,她再度掀开车帘,顾修昀的面容却突然放大。
他的神色并不好看,难得的有些严肃,薄唇抿得紧紧的,似乎面色不虞。
她抚着心口,“司徒的马怎么走路悄无声息。”
她向外张望,那几个歹人倒的倒,晕的晕,岳陆正逐一检查,她顺势仔细打量着地上横陈的几具躯体。
那几人俱是身着褴褛,扯了块粗糙麻布围在脸上,只露个眉眼,细看来个个都是粗眉深目,瞧着不过是普通的庄户人家。
“他们是何人?青天白日竟敢来劫道。”
大宛马立在车前,马上人不答反问,“女郎为何独自出现在这里?”
颜箫有些莫名,“我自湛山寺下来,正要回京。”
顾修昀弯身向轿厢内扫了一眼,“女郎今日出门,就带了两个人?”
颜箫点点头。
“女郎可有受伤?”
颜箫又摇摇头,一想不对,伸手往后指了一下。
“我无事,但我的侍女被香炉砸了一下。”
顾修昀薄唇紧抿,“既是去湛山寺,为何不走官道,偏走林间小路?”
“来时是走了官道的。想是今日天气好,京中的人都来凑热闹,官道上堵得水泄不通,才想着回去时不如走近路,没想到运气不好,碰上了歹人。”颜箫扬着脸,一五一十地答话。
顾修昀哑口无言。
他的身形挡住了刺目的日光,使她得以将头探出去,瞥见方才和她对话那人还倒在马车下呻吟,又立马缩了回来,一招手,“司徒可否凑近些?”
顾修昀依言上前。
以防那些歹人听见,节外生枝,她等着顾修昀来到马车旁,才探出脑袋,凑过去小声和顾修昀说。
“今日官道上车马繁多,我们是特意从人少的小路上穿行回京的,既如此,必然也不止我们会这样想,所以我方才故意拖延时间,想等着过路的人来救。这条路虽是隐蔽的林间小路,但却是唯一一条从云居山直通南篱门的捷径,白日里也常有车马经过,住在这附近的谁人不知?知道的人,又怎会在这里设下埋伏?”
“女郎的意思是?”
“我方才试探他们,发觉他们并不知道平乐镇到底是在东边还是西边。”
顾修昀理解得很快,“这些人并不是本地人,而是从外地流窜到这里的。”
“恐怕是。”颜箫蹙眉点头,“不过他们不像是要伤人性命,似乎只是想要钱。”她也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才会选择拖延时间以待来人。
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方向在脑中一闪而过的那团迷雾又涌了上来。
顾修昀似乎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还有什么?”
颜箫拧眉深思,努力想要在纷繁的思绪中抓住什么,那团迷雾却如疾风骤雨之中一片漂浮的落叶,怎么也抓不到。
大宛马立在车窗外,因怕两人的谈话被贼人听了去,故挨得极近,顾修昀一垂眸便能看到自己发冠投下的小片阴影,落在她茸茸的额发间。
她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双手扒在窗沿,杏眸一眨不眨地看向虚空,像一尊严肃的石雕。
石雕岿然不动,又仿佛在飞速运转。
顾修昀唇角终于不再紧绷。
太傅家的这位女郎聪慧机敏,他已不是第一次见识了。
半晌,只见她摇头,“一时想不起来了。”
“无妨,我会派人查实。”他今日出城是有公事在身,不能在此过多停留。
临行前,他又调转马头行至颜箫面前,轻咳一声,“往后女郎若是独自出行,还是该多带些人。”
“哦,无事。”她随口应了声,想了想,又道:“我总觉得还有些事未了,等我想起来了,就告诉我阿兄,让他使人告诉司徒。”
见她似乎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顾修昀应下以后,又补了句,“女郎回程路上多加小心。”
穿过这片林子,沿路便都是村镇,应当不会有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