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迁一死,他名下几个京郊的田庄便与外界断了联系,顾修昀调派了数十名禁军,赶在孙迁的死讯传出京城前控制住了几个农庄。其中平乐镇的宅院收获最丰,他今日才亲自过来看看。
才一进入平乐镇,就有下属来报有新的发现。
“我们在孙家后院的粮仓下面发现了暗室,里面果然存放着一箱尚未来得及处理的西域制铜钱,另外还有大量兵器。”
顾修昀冷笑一声,下属不明所以,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们当时便封锁了粮仓,但是今日进去清点赃物的时候,却在屋内发现了翻窗的痕迹,那箱兵器也被人动过。可是我们昼夜轮岗,看守严格,绝无可能放人进去。”
顾修昀蓦地停住脚步,“你的意思是,禁军中有内应?”
他反应极快,下属被问得一愣。
顾修昀立刻调转方向,“带我去见关押的孙家家仆。”
孙家的家仆并不多,其中还有两三个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户寻常京官在外的田产,掩饰得极好。
他才一走近,安静的院落便如投石入水一般,怒斥声哗然而起。
“黄口小儿!何故关押我们这些良民,还不快快将我们放了!”
“造孽啊,你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现下连条活路也不肯给,好狠毒的人!”
“你凭什么说我们有罪,颠倒黑白,卑劣无耻!我要进京面圣,我要告御状!”
几个年轻力壮的甚至挣开押解,径直扑向顾修昀。然而还没挨上一根指头,又被无情地按了回去。
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中,顾修昀负手静睨,动也不动,仿佛眼前的不过是一些孤魂野鬼,不足为惧。
直到他听到一句,“顾修昀,你附逆为奸,不得好死!”神色间才有了一丝松动。
岳陆终于忍无可忍,他大步上前,抬脚狠狠踹在那人心口,“仔细你的舌头!”
这一脚带着泄愤的意思,踹得着实不轻。他神色骇人,方才那几个附和着叫嚣的人瞧见同伴歪在地上猛咳,一个个都偃旗息鼓,悻悻然低下了头,终究还是畏惧了那人的权势。
顾修昀抬手,示意岳陆退下,如鹰隼般的目光缓缓扫视过每一张面孔。
“附逆为奸?”他沉着声一字一顿地重复,仿佛需要反复品读才能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
猛咳声骤然停止,喊出这句话的那人顾不上胸口的疼痛,一个骨碌爬起来,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变脸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草民口不择言,望司徒恕罪!”
偌大的院落陷入沉寂,不论是其余几个家仆,还是候在一旁的禁军,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人人皆知,方才那话宁可说与台城中那位少年天子听,也万不能在眼前这位顾司徒面前吐露半分。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宣判那人的死期时,他却转身走向茅草屋。禁军首领见状,忙上前听候发落,他低声说了些什么,却听不真切。
忽听院墙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方才那踹人的副将竟领着个年轻女郎走了进来。
那女郎貌若天仙,视线投过来时,眸光中有着与外表不符的沉静,不知与那阎王是什么关系,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顾修昀也甚是意外。
颜箫跟在岳陆身后向他走来,当两人视线相撞时,她却停住脚,怔愣片刻,面上勉强浮出个笑来。她立在原地,似乎不知该去向何方,有些手足无措。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顾修昀正要上前,余光中却见后方被羁押的一排家丁中忽有一人趁机挣脱束缚,伺机奔逃!
变故来得突然,看守的禁军无一人反应过来,那人却已朝着明确的方向急速奔去。
禁军列队两侧,宽敞的庭院中,他奔逃的前方仅有一人。
是颜箫。
顾修昀心脏猛地紧缩,一把抽出旁边人的佩剑,几个大跨步上前,扬臂一抛,长剑闪着刺目的光,从他手里冲了出去。
银剑擦着颜箫的耳畔飞过,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完全呆愣在原地。
只听“噗”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贯穿□□,液体喷射而出,又洒落到地上。
一瞬间,周遭陷入诡异的安静,数十人的院落中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如雕塑一般僵在原地,向她身后看去,神情惊恐。
颜箫感到一阵后颈发麻。
她再迟钝,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寒意迅速爬满脊背,又汹涌的蔓延至全身,两条腿如冰封一般冻结在原地,寸步难移。
她知道此刻应该远离,可好奇却驱使着她,她僵着脖颈转头,下一刻,视线被一袭绛紫色挡住。
“别看。”
她愣愣地抬头望向眼前人,几个喘息之后,似乎才认清他的面容。
“他……”是死了吗?
顾修昀薄唇抿成直线,“没事。”
禁军也不是吃素的,短暂的惊愕过后,训练有素的精锐一窝蜂涌上去,有条不紊地做着善后工作。
没人敢说一句话。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丝丝缕缕扩张到鼻腔里,不单单是血气,还夹杂了一丝腥臭,那味道很陌生,但不知为何,颜箫明确的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一种自血肉里生出的恐惧牢牢掌控着她。
周遭的声音却仿佛变得很远,远到颜箫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地乱跳。她勉力将视线停留在男子的面容上,控制着自己不要去看。
眼前人的目光平静地惊人,像溺水之人触手可及的浮梁,她一阵阵发晕,下意识抓住他衣袖下的手臂。
顾修昀一怔,垂眸望向衣袖上那只手。
僵滞片刻,他低声开口,声音略显生硬,“……没事了,别怕。”
两人默然伫立在庭院中央,禁军在周围忙忙碌碌,路过他们时,都十分有眼力的埋着头匆匆走过。
只有岳陆,看似在严肃地指挥禁军清扫现场,实则时不时就要往这边瞄上一眼,触及到顾修昀的视线后,又故作镇定地转过身。
顾修昀蹙眉。
那几个孙宅家丁仍被押着,茅草屋前也围满了人,远处那棵槐树下倒是清静。
让她缓缓吧。
纤纤素手还抓在他衣袖上,女郎面色煞白,眉头紧蹙,他轻轻一拽,她便跟着向前一步。再一拽,她便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挪动。
这么好骗?
顾修昀哑然失笑。
这砧板上的小羔羊,只需轻轻套根绳索,便能被拐跑了。
他不禁暗叹,幸而自己是个正人君子。
有时他真不知要怎么看待她,以她这般年纪,性情里本该有些无畏的天真,可她却时常冷静地不似不谙世事的少女。但若说她沉着稳重——马车中忽闪的长睫,密林中幽怨的杏眸,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回。调皮促狭有时,意气用事亦有时。
两人在槐树的阴影下站定。
日光从林间漏下一点,撒金般落在她如瀑的墨发上,随着眼睫轻轻地颤着,犹如一只小心翼翼的蝴蝶抖着翅膀,琼鼻的弧度圆润轻巧,时而轻耸,粉颊似一颗剥了皮的桃,颊侧有一双浅浅的凹陷。
若是戳在旁处,不知能否让那一弯凹陷鼓涨起来。
顾修昀手指蜷缩了一下。
山岚掀起微风,将她的青丝扑到他身前,一缕清淡花香盈满鼻腔,他这才发觉,原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顾修昀是何人,不到十岁便在战场上拼杀,什么尸山血海没见过,眼下只是死了一个人,对他来说实在是稀疏平常,自然,他也忽略了这味道。
但她不一样,才刚及笄的深宅闺秀,颜氏千娇万宠的掌上珠玉,生来尊贵,这些东西本不该出现在她眼前,这味道于她而言必然是难以忍受的窒息。
她低着头,使得顾修昀须得微微弯身,才能看清她的脸。她一双杏眸依然莹亮,可此时却盛满了恐惧和惊慌。
生平头一回,他竟为自己素来迅捷的身手,暗自生出几分懊悔。
“抱歉。”不该让她看到这样血腥残忍的一幕。
女郎捂着胸口,似乎是强忍着,才没一开口就呕出来,“无妨……”
颜箫确实是在强忍。
她此时胃里翻江倒海,饶是大半天水米未进,也不妨碍她此时想要作呕的冲动。炽热似火的骄阳烘烤着,额间碎发下已沁出点滴汗珠,她死死盯着眼前那双皂靴,却觉得它像风浪里的小船,上下左右不停地晃。
……还是闭上眼吧。
正当她打算认命地晕过去时,忽然,一阵清甜香气扑面而来,紧闭的双眼又缓缓睁开。
映入眼帘的先是拇指上的一枚金镶绿松石指环,修长的指间折了一束槐花,琼花碧叶,莹白如雪,雅致得与周遭惨烈格格不入。
她一愣。
见她不接,那人低声道:“拿着吧,或许能好些。”话音里带了几分犹豫,手上却丝毫不动。
槐花转移到她手中,像是极度口渴的人遇上了一泓清泉,清甜的槐花香萦绕鼻端,深深一吸,香气轻盈,沁入心脾,竟真的渐渐驱散了昏沉。
顾修昀展颜一笑,将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岳陆唤了过来。
颜箫去而复返,必定事出有因,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有义务将她平安带回京城。可他毕竟尚有公务未了,一时半刻脱不开身,便叮嘱岳陆照看好人。
临走之前,他又对颜箫道:“女郎稍候,待事了,我护送女郎回京。”
岳陆引着颜箫走进茅草屋。
他语带歉意,“女郎见谅,这宅子查封了几日,有些简陋。”
颜箫缓过点来,“无碍。”
她这处刚好能望见庭院里的一隅,见那道绛紫色的身影被一群人围在其中,又道:“你去忙吧,我无事。”
“我不忙。”岳陆摆手,“郎主吩咐了,我的任务就是在此处守着女郎,其余的事自有人处理。”
颜箫只好由他。
她打量起这间茅草屋。
屋子不大,里面空无一物,唯独两张小榻和一张茶案,像是刚从不知哪里搬来的,染春坐在其中一榻上。
婉宁等人不见踪影,一问才知,她将颜箫和染春送到之后便被遣了回去。
罢了,原还想着与顾修昀说清后当面谢过婉宁,再请顾修昀派个人送她们回去,没想到这一连串的事情实在出乎她的意料,该说的话也没来得及同顾修昀说。
她再次调转视线,望向屋外那道身影。
禁军最擅长收拾这种残局,不多时,庭中便像是无事发生过一般,只是押解的人中少了一个而已。
杀鸡儆猴是对犯人最好的惩罚,剩下的那几人个个噤若寒蝉,垂头丧气,生怕一不小心就被牵连。
顾修昀随手一指,重新将几人分别押解,准备带回廷尉狱候审。
禁军押着人先行回京,众人散去,宽敞的庭院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唯有一个老妪还留在原地。
顾修昀走到她跟前。
“你方才说,我害得你家破人亡,这话是何意?”
那老妪缓缓抬起了头,如杂草一般的鬓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了下面一双尚未浑浊的眼。
这哪是什么老妪,合该是个不到四十的妇人。
“家破人亡……”她喃喃低语,“你就是当年那个反叛的怀远军主将,对吧?”
*
顾修昀方才让颜箫稍候片刻,等他带她回京,颜箫原还以为他是要找顶车轿来。
可当岳陆将她请出茅草屋时她才发觉,先前那些严守的禁军也都已经撤离,原本围满了人的庭院如今只剩下三两个士兵,士兵后面站着个妇人,蓬头垢面,衣着简朴,显然是方才那群被押解的家丁之一。
如此而已,哪有什么马车。
顾修昀向这边看过来,正巧与颜箫对上视线,他轻轻颔首,并未上前。
不知为何,颜箫敏锐地察觉出他的情绪与方才不同,她的视线投向后面那个妇人。
是因为她吗?
顾修昀还在吩咐回京后的安排,颜箫自觉地闭上耳朵,打量起那妇人。
凌乱的发丝下是一张并不算年迈的脸,然而那张脸上沟壑纵横,平添几分沧桑。她面色涨红,喘着粗气,胸口重重起伏着,目光却呆滞又空洞地盯着不知名的方向。
想来是生活困苦,煎人寿数。
颜箫垂下眼,不再看她。
“千万要珍惜眼前人。”
妇人空洞的眼神投向颜箫,静静打量片刻,眼中忽而迸发出零星微光。
“他连办案都要把你带在身边,这般形影不离,小娘子与郎君必定情谊甚笃。”她干裂的嘴角向两边轻扯,“曾经我也和你一样,只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
颜箫左右看看,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和自己说话。
不怪她误会,方才自己在众目睽睽下冲进来找顾修昀,任谁瞧了都难免多想。
颜箫正欲解释清楚,可那妇人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眸光熄灭,再次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恰在此刻,岳陆和顾修昀的交谈声戛然而止,顾修昀的目光越过几人落向此处。
颜箫瞬间面皮发烫。
他听到了?
她僵硬地转过头,余光里那道视线却一直牢牢地凝在她身上,逃脱不得。
岳陆瞧瞧颜箫,又瞧瞧自家郎主,后者剑眉微蹙,似乎在思索什么。他觉得自己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下子来了精神。
颜家女郎他不了解,自家郎主他还不了解吗?
正当他想入非非时,郎主的面容忽然转了过来,“方才说的都记住了?”
“记得记得!”岳陆点头如捣蒜,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顾修昀沉默听着,听到押送这个妇人同他们一道回京时,忽然开口,“她先回。”
“啊?”
顾修昀一个眼神过去。
“我这就去安排!”
打发走岳陆,顾修昀径自牵了马来。大宛马候在一旁多时,早已待得无趣,扬着两只蹄子蓄势待发。
顾修昀拍了拍马颈,令它安静下来,随后看向颜箫。
颜箫眨巴眨巴眼,看向染春,没动。
于是正要押着人先行一步的岳陆又被唤了回来。
岳陆坦荡得很,一听说是要他带着颜小娘子的侍女回京,二话不说,双手一举便将染春扛上了马背。
染春明白颜箫是担心她腿脚不便,只是自家娘子一句话都没说,顾司徒竟也知其意,还让岳陆专程带她一道,看来这顾司徒也并非如传闻中那般不近人情。
可是她跟着岳陆回京,娘子要怎么办?
染春回头张望,只见顾司徒一个翻身,利落上马,随后向颜箫伸出一只手,而自家娘子神色自若地将手递了过去。顾司徒颇有礼数地道了声“冒犯”,然后弯身,揽着娘子的腰,略一使力,便将人提了上去。
奇怪,娘子明明不会骑马,往常连靠近都不敢,可今日瞧着却面无惧色,不仅不怕,还一反常态的一言不发。
娘子也不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啊。
染春满腹狐疑。
并不宽敞的马背上骤然多了一个人,这令顾修昀感到有些陌生。
坐在他前面的女郎脊背挺得笔直,肩膀端得平平的,他欲绕过颜箫去牵她身前的缰绳,找了半天却没找见,一低头,只见她一只手紧紧攥着,指节都泛了白,而手中攥着的不是马缰又是什么?
他不由得好笑,轻轻拍了拍她捏紧的拳头,将马缰从她手中解救出来。
“别害怕,腰放松,随着它动,不会受伤的。”
低沉的男声贴着耳后传来,颜箫低头一看,绛色大袖虚悬在她身侧,袖口露出一小截手臂,肌肉紧实,经脉分明,正扯着那根缰绳,她整个人似是被他圈在臂弯中,她仿佛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她发间。
男性气息铺天盖地的袭来,极好闻的冷松香,疏阔苍远,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刚要懈下的肩膀倏然又是一阵发麻。
顾修昀弯身帮她理了理垂下来的裙摆,随后一扯缰绳,大宛马提踏着步子向前。
一直沉默的颜箫忽然开口。
“司徒和那西凉公主,也曾如此吗?”
阿箫:西凉公主?怎么回事?
顾司徒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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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