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月光漫进客厅,在冰冷的地板上流淌。
案几上的云渺茶早已凉透。
林烛仍未归来。
凌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通讯玉牒。
莹白的屏幕映着她微蹙的眉峰。
几番迟疑,她最终点开了苏云岫的传讯界面:
「师姐,林欣可归?」
几乎是瞬间,回复便跳了出来:
「到啦到啦!林烛亲自送回来的!」
「林欣小丫头现在正陪我赏月呢!」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
「别闷在屋里啦,快出来吸口仙气!」
「好。」
凌寒指尖轻点。
清寂峰与璇玑峰不过咫尺之遥。
可林烛……为何迟迟未归?
一丝不安悄然爬上心头。
凌寒终是点开了林烛的传讯界面:
「在么?在何处?」
玉牒沉寂,再无回音。
之前还秒回的……
凌寒紧盯着那片毫无动静的幽蓝光幕。
指尖无意识地蜷紧。
心底那点不安渐渐化作细密的焦灼。
清冷的眸底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她霍然起身,径直向大门走去——
她要去寻那少女。
门扉轻启的刹那,凌寒却怔在了原地。
廊下阶梯,那抹熟悉的身影正斜倚着朱红廊柱。
少女长长的黑发如墨色锦缎,贴着纤细的腰肢,慵懒地垂落在地。
几乎要融进如水倾泻的月华里。
她微微仰着头,月光勾勒出她侧脸清冷的轮廓。
她手中握着一只小巧的酒壶。
周身萦绕着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孤寂气息。
这绝非那个明媚娇俏、总爱捉弄她的林烛。
此刻的她。
像一株遗世独立的寒梅。
周身笼着的月华犹如薄霜。
凌寒的心尖最柔软处,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悸动与怜惜。
林烛似有所觉,缓缓侧过身。
就在那一瞬。
笼罩在她眉宇间的孤寂薄雾骤然散去,宛如星辰骤亮。
她绽开一个无比明媚的笑容,眸中光华流转:
“咦,姐姐?你来啦!快看,今晚的月亮多美!”
少女清越的声音划破寂静。
凌寒感觉自己的心跳,蓦地漏跳了一拍。
“快来,快来!坐这儿!”
林烛拍了拍身侧的空位,声音带着雀跃。
“我……去拿月饼。”
凌寒定了定神,转身回屋,将案几上那碟精致的月饼端了出来。
她在林烛身旁坐下。
“哇!是月饼!”
林烛眼睛一亮,拿起银叉,叉起一块送入口中。
细细品味后,她眉眼弯弯:
“嗯!好吃!是姜萱的手艺!”
“你……吃得出来?”凌寒有些惊奇。
“当然啦!”
林烛又吃了一块,腮帮微鼓:
“姐姐吃不出来吗?”
凌寒摇了摇头。
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尝月饼,甜咸交织,的确滋味独特。
但她从未尝过别家,无从比较。
林烛看着她认真思索的模样,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少女在月光下的笑靥,娇媚生动,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凌寒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怦然作响,一下快过一下。
“怎么可能真吃得出来嘛!”
林烛笑得狡黠:
“不过,姜萱做的月饼,确实比尚食坊寻常师傅做的更胜一筹就是了。”
又被她戏弄了?
凌寒后知后觉。
“尚食坊总号与凌家一样,根基都在北州。”
“这几年,尚食坊每逢中秋,都会将姜萱亲手做的月饼作为节礼赠予凌家。”
“姐姐你深居简出,这月饼只可能是凌家送来。”
“那不就一定是姜萱做的了吗?”
林烛说得条理分明,头头是道。
然而。
凌寒却敏锐地捕捉到。
林烛对尚食坊与凌家之间的往来,似乎知之甚详。
想到林烛曾提及与姜萱姐弟的渊源,心中的疑惑便也释然了。
只是少女发梢若有似无拂过手背的微痒感,却挥之不去。
林烛抬手。
一只小巧的白玉雕花酒瓶便凑近唇边。
她轻啜一口。
仰头望向天际那轮孤月,眼神朦胧而悠远。
仿佛整个魂魄都随着清冷的月辉,飘向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凌寒心头莫名一紧,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悄然滋生。
眼前的少女。
在月光下仿佛变得透明,似乎下一刻就会化作一缕轻烟,乘风归去。
永远消失在这月华之中。
“月色真美啊。”
林烛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凌寒却全然无心欣赏这如水的清辉。
她的目光紧紧锁在林烛身上。
“姐姐,你知道吗?”
林烛忽然侧过身来,唇角噙着一抹狡黠又温柔的笑意。
眼中仿佛落入了揉碎的星光。
“在我的故土,‘月色真美’这四个字,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呢。”
少女的声音带着追忆的微澜。
“传说曾有一位睿智的学者,在教导弟子们翻译文字。”
“弟子们为一个外域词语如何译成本地语而争论不休。”
“学者沉吟片刻,说道:‘译作‘月色真美’,最为贴切。’”
“自那以后。”
“‘月色真美’便被赋予了别样的情愫。”
“以此为名的故事、诗歌,更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少女眼波流转,轻轻凑近凌寒。
“姐姐,你猜猜看,那个被译作‘月色真美’的原词……是什么?”
凌寒心中警铃大作。
她深知这古灵精怪的少女又要捉弄自己。
可那丝被勾起的好奇心,却像羽毛般搔弄着她:
“是……什么?”
林烛嘴角的弧度更深,整个人几乎依偎过来。
温热的、带着淡淡酒香的气息,如兰似麝,瞬间将凌寒笼罩。
她柔软的唇瓣几乎贴着凌寒敏感的耳廓,吐气如兰:
“那个词呀,就是——”
她一字一顿,清晰而轻柔地吐出:
“我、爱、你!”
凌寒如遭雷击,瞬间僵直!
一股强烈的酥麻感自耳际瞬间窜遍全身。
她撑在地板上的指尖都因突如其来的失力而微微发麻。
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三个字在轰然回响。
“咦?姐姐,你害羞了?”
林烛退开少许,歪着头,笑靥如花地看着凌寒瞬间染上红霞的脸颊。
“姐姐脸好红啊,像熟透的桃子!”
“哈哈哈,姐姐,你这样……真是太可爱了!”
少女清脆的笑声在月下漾开,带着得逞的狡黠。
凌寒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你……你又戏弄我!”
她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我可没有戏弄你喔。”
林烛坐直了身子,又抿了一口酒。
方才眼中的促狭渐渐沉淀为一种沉静的温柔。
“良辰美景,能与心上人分享此刻的心境,体验这份悸动,并期许它能绵延至生命的尽头……”
“或许,这才是‘月色真美’这个故事,最动人的地方吧。”
她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知性与深邃。
凌寒的目光被牢牢吸引,无法移开。
眼前的少女,仿佛一个层层包裹的谜团。
每一次靠近,每一次自以为的了解,都会被她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一面所推翻。
这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感,像磁石般吸引着凌寒。
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得更近,去探寻那谜底深处,究竟藏着怎样的星辰大海。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林烛望着天心皓月,曼声吟哦。
凌寒心念微动,自然而然地接道: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话音方落。
只见林烛身躯猛地一震,霍然转头看向她。
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璀璨光彩,如同暗夜中点燃的星辰。
然而那光芒仅仅停留了一刹,便迅速黯淡、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烛缓缓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那轮孤月。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姐姐……是从何处听闻此诗的?”
“十数年前,与师姐下山历练时,偶然得了一卷残旧诗集,其上便有这一首。”
凌寒如实道。
“是这样啊……”
林烛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了然的怅惘:
“原来如此。”
“在那诗集之上,姐姐最钟爱的是哪一句呢?”
她复又转过头来。
脸上重新挂起那抹惯常的,带着点捉弄意味的笑吟吟表情。
凌寒能感觉到她对这话题异乎寻常的在意。
“诗集上佳作颇多。”
“如今……最契合我心境的,当属‘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你赠我的那柄剑,便取其诗名。”
凌寒平静道。
林烛脸上掠过一丝真实的讶异:
“墨梅剑?”
凌寒颔首。
“姐姐,你真是……有趣得紧。”
林烛笑了,那笑容里却藏着凌寒读不懂的复杂。
凌寒不解其意。
林烛不再言语,又饮了一口酒,对着明月怔怔出神。
仿佛魂魄已随月光飘向未知的远方。
凌寒将盛着月饼的青瓷小碟轻轻推至她手边:
“可要用些月饼?”
林烛微微一怔,看向凌寒,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
“姐姐是在担心我醉酒?”
凌寒抿了抿唇,脸颊微不可察地泛起一丝热意。
“不必担心啦,醉了便睡一觉,明日又是生龙活虎。”
林烛摆摆手,故作轻松。
“醉酒,伤身。”
凌寒的目光沉静而坚持,牢牢锁住她。
林烛见她神色认真,提起那小巧的酒瓶,终是叹了口气。
指尖灵光一闪,将其收入储物镯中。
“好吧,听姐姐的。”
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顺从。
一丝隐秘的喜悦悄然划过凌寒心湖。
林烛懒懒地靠回廊柱,仰头望着那轮孤月。
周身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寂寥。
凌寒看着她单薄的侧影,心口莫名发紧,一时竟寻不到合适的话语。
“唉……终究是回不去了。”
林烛忽然幽幽一叹,声音轻得像一声梦呓。
凌寒心头一凛。
她……是在思念那个所谓的“家”?
可那地方,不是曾给她起过那般侮辱的名字吗?
即便如此,她也想回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悄然弥漫在凌寒心间。
“呐,姐姐。”
林烛忽然转过头,眼眸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你可曾想过,那月亮之上,究竟有什么?”
凌寒摇头。
林烛笑了笑,又问:
“那……天外之外呢?姐姐想过吗?”
凌寒依旧摇头:
“不曾。”
林烛不依不饶:
“姐姐,那你觉得……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凌寒虽不解她为何执着于此,仍答道:
“父亲曾言,此界形如鸡卵,外有坚壳,内覆胎膜,无尽瀚海环绕玄穹大陆而生。”
“是啊,这个‘世界’便是如此……”
林烛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飘渺。
“所以,世界之外,是空无一物。”
“没有太阳,没有月球,没有金星……”
“什么都没有……”
“家……又在哪里呢?”
她缓缓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眉眼,也掩去了所有表情。
凌寒无法完全理解她话语中的深意,却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字句间浸透骨髓的孤独。
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一股冲动驱使着凌寒。
她想伸出手,像师姐安慰自己那样,轻轻拍拍她的背,抚平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指尖微动,刚欲抬起——
“啊,对了!”
林烛却猛地一拍手。
瞬间打破了沉寂的气氛,声音恢复了惯常的轻快。
“明日午时东方那家伙就要来了!”
“得早起准备,可不能熬夜了,该睡了!”
她利落地站起身,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凌寒刚抬起的手默默垂落身侧,指尖蜷了蜷。
“姐姐,你也早些安歇。”
林烛说着,将空酒杯收好。
“你知晓东方道友何时抵达?”凌寒问。
“嗯,知道啊。他此刻人就在中州,正陪着人过中秋呢。”
林烛随口答道。
凌寒的目光悄然掠过少女平静无波的面容。
看来……
她与那位神秘的司天门未来掌门,交情匪浅。
一股淡淡的、难以名状的焦躁感,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凌寒的心头。
“好啦好啦,回家吧,洗漱睡觉咯!”
林烛仿佛浑然不觉,笑着拍了拍手,极其自然地伸手牵住了凌寒微凉的手。
拉着她。
推开栖梧居的门扉,一同走了进去。
那只手温软而有力,掌心传来的暖意,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荡开了所有涟漪。
凌寒心中那丝莫名的焦躁,竟在这突如其来的暖意中,奇异地消散了。
来到门前。
“晚安,姐姐~祝好梦!”
少女笑吟吟地摆摆手,转身便合上了房门。
那句涌到唇边的“晚安”,没能送出,林烛人已经消失了。
凌寒只能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扉,无言静立。
她微蹙起眉,也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
凌寒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仿佛要将胸腔里莫名的滞涩感一同排尽。
她走到床边躺下,目光空洞地望着素净的天花板。
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知,清晰地浮现在心头。
今晚,她似乎第一次窥见了林烛深藏的真实。
那并非平日里明媚狡黠的假面。
而是一扇紧紧闭合的心门之后,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孤寂。
竟与自己这十年来的自我放逐,如此相似。
可是,林烛……你为何如此孤独?
是因为那个曾赋予你“侮辱之名”的所谓“家”吗?
不。
凌寒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
以她对林烛的了解,那少女骨子里浸透的是无惧无畏的骄傲。
她对云霄仙宗的代宗主岳峙。
对最神秘的司天门未来掌门东方玄策。
对尚食坊主人的儿女姜萱姜桂。
皆能直呼其名,谈笑自若。
区区大陆上一个小小家族,又怎会成为她心头的枷锁?
然而。
就是这样的林烛。
方才却对着明月吟诵思乡的诗句,喃喃着“家在何处”。
这矛盾,如同迷雾,缠绕在凌寒心头。
当她将自己囚禁于归墟般的黑暗时,是林烛,蛮横地凿开了缝隙,不由分说地将她拽回阳光之下。
如今,她终于察觉了少女心门内的孤寒,却发现自己竟怯懦了。
林烛太神秘了。
连“林烛”这个名字都可能是虚妄的符号。
她像一个行走的谜团,凌寒对她所知的一切,似乎都不过是浮光掠影的碎片。
她口口声声说是来“报恩”,却也明明白白地说过“随时会走”。
如果……
如果自己贸然触及了她的禁忌,惊扰了她的心防。
她会不会就此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念头。
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凌寒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
她不是早在师姐点破林烛身份疑点时,就已心知肚明了吗?
她害怕。
害怕失去林烛。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心口。
那里。
只要一想到少女可能离去,便骤然空落得发慌,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她想要她就在身边。
只要目光能触及她的身影,心湖便能瞬间充盈起暖流。
她想要触碰她,感受她肌肤的温度。
她想要拥抱她,将那份单薄的孤寂揽入怀中。
她想要抚摸她如瀑的青丝。
想要轻轻拍抚她的背脊。
想要在她耳边低语安慰……
“……!”
凌寒倏地瞪大了眼睛,猛地从床上坐起!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如同战鼓轰鸣,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方才……
方才那些汹涌而出的念头是什么?!
一股灼热瞬间烧红了她的耳根和脸颊。
她几乎是仓惶地跳下床,快步冲进浴室,猛地拧开了水阀。
冰凉的水流倾泻而下,冲刷着滚烫的肌肤。
却冲刷不掉脑中翻腾的、令人心惊的画面与渴望。
那温软的触感,那狡黠的笑容,那月下孤寂的身影……
交织缠绕,挥之不去。
这一夜,注定无眠。
水流声潺潺。
却盖不过心湖深处,那名为“林烛”的风暴掀起的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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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月色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