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
除了上课,苏云岫和林欣吃住皆在此处。
直至前日深夜。
那份凝聚了无数心血的阵法体系手稿终于尘埃落定。
苏云岫和林欣才住回芥尘居。
清晨。
凌寒缓步走入被洞天柔和晨光照亮的客厅。
目光扫过空荡的厅堂,最终落那块温润的玉板上。
玉板上,一行清隽灵动的字迹映入眼帘:
X年X月·中秋
林烛:姐姐~中秋快乐!
今日与好友约在尚食坊小聚,晚膳便不归家了。
早膳与午膳已备妥,用恒温阵温着,姐姐记得用哦!
原来……
已是中秋了。
凌寒指尖轻轻拂过玉板冰凉的表面,心头泛起一丝暖意。
林烛总是这般周全。
想来内门弟子们此刻也已放假。
接下来便是为期两月的实践课业了。
弟子们或可下山历练,斩妖除魔、呼风布雨、祛除灾疫。
亦可留在宗内精研丹道、推演阵法、锤炼器艺。
不知林烛……
她会选择哪条路?
凌寒心中掠过一丝好奇。
“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曾几何时。
栖梧居门铃响起,凌寒便知定是师姐来访。
自林烛入住后。
此处渐渐有了人气,来访者也多了起来。
此刻倒真猜不出门外是谁了。
“锵锵!你的师姐闪亮登场!”
门被推开,苏云岫笑容灿烂地大步走了进来。
看来,无论何时,师姐造访的次数,依旧是独占鳌头。
“师姐,一起用些早膳?”凌寒邀请道。
“嗯?我吃过了!”
苏云岫摆摆手,一脸满足。
“师姐不是早已辟谷了么?”凌寒挑眉。
“哎呀!”
苏云岫夸张地叹了口气,脸上却满是幸福的光彩。
“有一个做饭堪比仙宴的徒弟,还辟什么谷?”
“你是不知道,林欣那丫头的手艺,啧啧,我感觉自己都要被她喂圆润了!”
她眨眨眼,带着点小得意:
“不过嘛,她说我胖一点才更可爱呢!”
作为师尊,被徒弟评价“可爱”……
无论如何都透着几分古怪。
凌寒心中暗忖。
不过看师姐那副甘之如饴、容光焕发的模样,她便也按下不提。
“我知道的,”凌寒淡淡道,“这几日掌勺的不正是她和林烛么?”
“诶?对哦!”
苏云岫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拍了下额头。
凌寒抿了抿唇。
看来师姐最近全身心扑在书稿上,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了。
“小师妹你先用早膳,我去泡壶新茶。”
苏云岫说着便走向茶柜。
凌寒依言去厨房用了林烛备好的精致早膳。
将碗碟洗净归置妥当,这才回到客厅。
“小师妹,给!”
苏云岫递过来一封样式古朴的信函。
“北州凌云小弟寄来的家书。”
凌寒接过信。
只见信封是坚韧的雪域冰蚕丝纸所制,触手微凉。
正面以遒劲的楷书写着:
云霄仙宗清寂峰栖梧居
凌寒亲启
北州凌云拜上
火漆封印处,印着一枚小小的剑纹章。
“如今大陆通讯玉牒网络尚未贯通。”
“北州与中州的消息往来,有时还得靠传送阵周转,慢了些。”
苏云岫解释道,随即眼中燃起雄心。
“不过!”
“等我们的‘阵法符文库’建立起来。”
“天工殿定能铺设覆盖整个大陆的通讯网!”
“让讯息瞬息可达!”
她语气斩钉截铁,充满对未来的憧憬。
“其实……”
凌寒指尖摩挲着冰凉的蚕丝信封,轻声道:
“连通整个大陆乃至天外天的紧急传讯网络,一直存在。”
“只是耗资巨大,仅限极少数人于万分紧急时启用。”
那是五百年与异域魔族的战争中,用血与火淬炼出的生命线。
苏云岫自然知晓,神色也凝重了一瞬,但旋即更加坚定:
“那条网络成本太高,如同空中楼阁,惠及不了普罗众生!”
“我要建的,是连世俗凡人也能用得起,传得通的网!”
她挺直脊背,眼中闪烁着理想的光芒:
“不能普惠苍生之物,再好,也算不得真正的好东西!”
“这话……”
凌寒抬眸看向苏云岫,唇角微扬:
“是林烛说的吧?”
“咦?”
苏云岫惊讶地睁大眼睛:
“小师妹,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猜的。
这般透彻又带着点“离经叛道”的见地,字里行间都透着那少女独有的风格。
“哎呀,小师妹,先别管谁说的了!”
苏云岫摆摆手,好奇心被彻底勾起,催促道:
“快看看信里写了什么!凌云小弟在北州可还安好?”
这是凌家寄来的家书。
十年前,她经脉尽毁,修为尽失,沦为凡人,便再不愿见到凌家人。
她怕。
怕在那关切的眼眸里,捕捉到一丝失望的痕迹。
其实心底分明清楚,家人对她唯有疼惜。
可即便如此。
她依然无法面对他们,更无法接受这个沦为凡俗的自己。
曾经的她。
是被誉为剑仙种子,众星捧月的存在。
在大陆家喻户晓。
在修仙界声名赫赫。
纵是天外天也威名远播,令异域魔族退避三舍。
然而。
经脉尽毁后,连一丝灵力都难以调用。
哪里还配得上“剑仙种子”之名?
后悔过吗?
从未。
那时的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即便重来十次、百次、千次,她依然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因为在她之前,已有无数人燃尽了生命。
凭什么他人牺牲,她就能独善其身?
她能活下来,已是比那些逝者幸运太多。
凌寒拆开信封,抽出信笺,只见纸上写道:
亲爱的姐姐:
我是凌云。
就在昨日,我成功突破至合体期,如今,我与姐姐境界相同了!
今年三月,母亲也已成功渡过天劫,成为渡劫期强者。
但我很忧心她今后每十年一次的雷劫。
母亲却说,唯有历尽十次雷劫,方能晋入大乘之境,才能斩灭更多魔族,守护玄穹大陆。
姐姐,听闻你今年中秋又不归家。我能感觉到大家的失落,我也一样。
姐姐,你何时才能回来?
我们已等了你整整十年。
这十年间,父亲一直在玄穹大陆清剿潜入的魔族。
我知道他其实也在暗中为你遍寻灵药。
五年前,我初至天外天,听闻了你的赫赫战绩,倍感自豪。
大家得知我是你的弟弟后,对我颇多照拂。
但我不愿只受庇护,我想如姐姐一般,成为守护苍生的英雄。
姐姐,明年中秋,回家可好?
你的弟弟,凌云
八月十四
凌寒读完信,眼眶早已湿润。
母亲她……竟已渡过天劫,晋入渡劫期了?
这是何时的事?她竟全然不知!
渡天劫,凶险万分,九死一生。
可母亲经历这般生死劫难时,自己竟未陪侍在侧!
“我母亲……何时渡的劫?”
凌寒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今年三月初三。师尊和大师兄都亲赴凌家护法了。”
苏云岫握住凌寒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
凌寒猛地想起。
在那之前,师姐确实递过信件给她,只是……她未曾拆阅。
而三月初三那天,师姐寸步不离地陪了自己整整一日。
原来如此。
所有人都在默默守护着她。
只是她自己,将自己囚禁于归墟般的孤寂之中,亲手推开了所有的关怀。
这十年来……
她究竟伤了多少人的心?
一滴泪水再也无法抑制,重重砸落在冰冷的地面。
“对不起,师姐……我……伤了你的心,伤了大家的心!”
“对不起……”
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臂伸来,将她紧紧揽入一个带着馨香的怀抱。
那手掌轻柔地抚过她的发顶,又一下下地拍着她的后背。
苏云岫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小师妹,哭出来吧。把这十年的委屈、自责都哭出来。”
“从今往后,我们只往前看,向着光奔跑,把身后的阴影都甩掉,好不好?”
凌寒再也无法压抑,泪水决堤般涌出,浸湿了师姐的衣襟。
凌寒的抽泣声渐渐平息,苏云岫仔细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
“小师妹,要给凌家和凌云小弟写几封信吗?”
苏云岫望着凌寒的眼睛,轻声问道。
凌寒微微一怔,眼眶又泛起湿意。
“嗯。”
她轻轻点头。
“真乖。”
苏云岫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凌寒下意识偏了偏头,耳尖微热,心底掠过一丝赧然。
“心动不如行动,咱们这就去写!”
苏云岫霍然起身,不由分说地拉着凌寒就往书房走。
“诶——”
凌寒猝不及防,几乎是被她半拖着进了书房。
书房内。
苏云岫只远远地坐下,将空间完全留给凌寒。
凌寒枯坐良久。
笔悬在纸上方,竟不知从何落墨。
有太多话哽在喉间。
有太多愧疚沉甸甸压在心头。
可千头万绪,一时竟无从说起。
她不禁抬头,目光投向远处的苏云岫。
苏云岫微微一怔,立刻跳起来,几步便走到她身边。
“小师妹,有什么需要无所不能的师姐帮忙吗?”
“师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那就先报个平安吧!”
苏云岫绽开一个鼓励的笑容。
“有时候我给家里写信,不知写什么,就一句:‘我在仙宗一切安好,大家最近可好?’”
就这样简单?凌寒眼中带着疑惑。
苏云岫肯定地点点头:
“对,就这么简单。”
凌寒决定听师姐的,提笔蘸墨。
说来也怪。
方才还一片空白的心绪,笔尖一触到纸面,话语便如溪流般潺潺涌出。
待到搁笔时,竟每封信都写了厚厚三四页。
她长长舒了口气,抬眼便见师姐正含笑望着自己,眼神温柔。
凌寒脸上微热,有些不好意思。
“小师妹,我在门外等你。装好信,我们一起去寄。”
苏云岫体贴地说完,转身离开。
凌寒点头。
待两人寄信归来。
刚踏入栖梧居洞天,便见大师兄岳峙如山岳般静立在门口。
两人俱是一愣。
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在那份沉凝的威严感前收敛了气息。
岳峙转过身,目光落在她们身上。
“啊哈哈哈,大师兄,你来了?”
苏云岫率先开口,带着几分不自在的干笑。
“来与你们一同用饭。”
岳峙言简意赅。
“啊?”苏云岫一脸错愕。
凌寒心头猛地一震。
这十年间,每逢中秋,大师兄与师姐都会特意前来,陪她共进晚膳。
大师兄用完膳便离去。
师姐有时则会留宿。
而她,竟对此习以为常,从未深想。
这十年——
师尊与父亲,在玄穹大陆浴血奋战,清剿潜入的魔族,踏遍秘境险地为她寻觅灵药。
大师兄统领的丹霞殿,与百花谷合力推演改良天玑丹的药方。
师姐执掌的天工殿,日夜推演着炼制天玑丹所需的精妙阵法。
而林烛,竟已默默搜罗齐集了炼制天玑丹所需的大半药材。
原来这寸寸光阴里。
众人皆在焚膏继晷,为她擎着一片无声的守护。
午饭过后。
大师兄岳峙慢饮着云渺茶。
苏云岫忍不住问道:
“大师兄,司天门的东方道友何时能到?”
凌寒也抬起了眼眸。
二师兄萧烈至今下落不明。
唯有精于推衍天机、卜算命轨的司天门,方有可能助他们寻得线索。
岳峙放下茶杯:
“明日。”
“之后他会暂住在我栖霞峰。”
苏云岫与凌寒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漾开一丝喜色。
岳峙目光转向凌寒:
“听炼器堂吴堂主提及,林烛赠你的那柄剑,尚未唤醒剑魂?”
“也是唤作……傲梅剑?”
“是墨梅剑。”凌寒轻声纠正。
当年伴她斩妖除魔、力战魔王沧溟的傲梅剑早已破碎,仅余剑柄。
林烛所赠之剑形貌虽似,终究不是故剑。
更何况,她亦非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少女了。
不求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此乃她如今所求。
岳峙目光微动,已明其意。
苏云岫抚掌赞道:“墨梅剑!好名字!”
岳峙沉声道:
“十年前天外天一战,你师姐寻到你时,你手中紧攥的,便是那剑柄。”
“明日,带上它。我会请东方玄策为你卜算傲梅剑剑魂的下落。”
凌寒心中微澜。
苏云岫却皱眉道:
“大师兄,当年我们连同宗门长老合力推衍,也未能探知剑魂踪迹……”
岳峙却说道:
“傲梅剑乃师尊与剑圣前辈集无数天材地宝,由吴堂主亲手锻造之神兵。”
“师妹持之诛魔无数,剑魂早已通灵,不可能就此湮灭。”
“卜算无踪,或许……”
岳峙话语微顿。
凌寒心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大师兄是说……它可能和二师兄在一处?!”
苏云岫脱口而出。
“未尝不可。”岳峙颔首。
一时间,厅内陷入寂静。
唯有三人心中,波澜起伏,难以平息。
又坐了片刻,岳峙起身告辞。
“稍等。”凌寒唤道。
岳峙微怔,重新落座。
凌寒自储物镯中取出凌家寄来的月饼,启盒,拣出两枚递予岳峙。
“大师兄,中秋安康。”
岳峙眼中掠过一丝欣慰。
苏云岫在一旁瞧着,眼眶瞬间泛红。
十年了……
小师妹终于肯一步步走出心牢。
岳峙郑重收下月饼,收入储物镯。
随即伸出宽大手掌,轻轻揉了揉凌寒的发顶。
“多谢小师妹。”
言罢,他转身离去。
苏云岫却依旧赖在软榻上,一副“今日便在此安营扎寨”的模样。
“林欣和林烛结伴去尚食坊与友人相聚,我回去也是空对四壁。”
“不如留在你这儿蹭顿晚饭。”
“小师妹呀,看师姐孤苦伶仃的份上,收留收留我吧~”
“师姐要求不高,四菜一汤足矣~”
“求你了~求求了~”
她双手合十,眼泛水光,可怜巴巴地瞅着凌寒。
“……”凌寒扶额。
然而晚膳时。
苏云岫满面春风地夹起一箸菜,啊呜一口送进嘴里。
“唔……!”她猛地瞪圆了眼。
“唔……!”整张脸瞬间皱成一团。
凌寒微怔。
苏云岫艰难咽下,皱了皱鼻子。
凌寒狐疑地尝了尝同一碟菜,并不难吃。
最终,苏云岫苦着脸囫囵吃完了这顿饭。
凌寒收拾完碗碟,端着云渺茶回到客厅。
只见苏云岫窝在软榻里,唉声叹气。
“小师妹,完了完了,我离不开林欣了。”
她捧着脸哀嚎。
凌寒投去询问的目光。
“从前吃你做的饭菜,只觉得是天下一等一的美味。”
”想着,不愧是凌家主母亲手调教出来的!”
“可如今……竟觉得味同嚼蜡!”
“呜呜呜,我的胃早被林欣那丫头驯化了,逃不掉了!”
“……”
凌寒默默啜了口茶。她并未觉得苏云岫失礼。
因她自己吃惯了林烛的手艺,今日也觉口中滋味寡淡。
“我那徒儿啊。”
“性情温婉,谦恭有礼,勤勉好学,悟性奇高,更兼一手绝顶厨艺。”
“唉,世上怎会有如此‘可怕’之人?”
凌寒轻叹:如此优秀,怎会可怕?
苏云岫也叹了口气,捧起茶杯闷头喝着。
凌寒自案几上取出一枚月饼,仔细切成小块,置于苏云岫面前碟中。
“师姐,用些月饼。”
“……好。”苏云岫叉起一块送入口中。
凌寒抬眸,见那素日活力四射的师姐眉宇间笼着真切愁绪。
“师姐,有心事?”
“啊?没、没有。”
苏云岫连忙摆手。
“可是忧心林欣师侄?”凌寒问道。
“!”
苏云岫动作一滞。
“唉……今日中秋,可她……故国已倾,此刻不知心中何等酸楚。”
苏云岫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既如此,师姐今日早点回去,多陪陪她。”
苏云岫点头,取出通讯玉牒,给林欣发了条讯息询问归期。
“师姐平日……常与林欣师侄传讯?”凌寒问。
“倒也不算频繁。”
“无非是每日问问‘今日想吃什么’、‘人在何处’、‘何时归家’。”
“若遇上新奇吃食,便问她要不要捎带些。”
苏云岫眉眼弯弯,掰着手指数道。
凌寒抿了抿唇。
自上次为《修仙基础》传讯林烛后,她便再未主动发过消息。
“嗡——”
苏云岫的玉牒轻震。
“啊,她说一个时辰后回芥尘居。”
苏云岫立刻坐直了身子,眼中光彩复燃。
她手指无意识地敲打杯壁,片刻后霍然起身:
“我先回去了!”
凌寒送她至门口。
看着她身影化作流光泡影,消散于洞天之中。
庭院寂寂,唯余洞天幻化的明月清辉。
凌寒独立阶前,望着那轮孤月,久久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