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被那眼神一扫,不知为什么,脸上的傲气几乎要维持不住,但还梗着脖子强撑:“我是奉少爷的命令……”
“是我大。”季砚书冷笑一声,截口打断她,“此刻就算是你家少爷来了,也要朝我磕头行大礼,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敢驳我的旨意。”
她说这话时,目光掠过明月肩头,投向远处。明月下意识跟着回头,看清来人,脸上瞬间迸发出狂喜,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扑了过去:“少爷!少爷!我……”
然而,韩弋的目光却径直越过她,脚步未停地走到季砚书身边,在她玩味的目光下,颔首行了一礼:“殿下。”
紧随其后的管家王伯人老成精,只消一眼便洞悉了场中局势,冷汗瞬间浸湿了后颈。
“你方才虽言行无状,有句话倒也没说错。偌大的宅子要立规矩,今日你敢这样以下犯上,若不严加惩处,他日别人也有样学样,那我可就难办了。”
季砚书的目光重新落回明月煞白的脸上,话却是对着在场众人说的:“找个人牙子把她发卖了吧,我年轻没本事,管不住这样的丫头。”
话音落地,满院死寂,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明月自主院时就跟着韩弋贴身服侍了,后来大婚搬入别院,新夫人不理庶务,少爷便又亲口将她提拔为内院管事。公主殿下就算身再尊贵,如今也是住韩家的院子吃韩家的饭,明月更是少爷身边多年的体面人,少爷不发话,谁敢上前拿人?
就在明月对着韩弋哭诉求情,所有人都等着看自家正经主子的态度时,韩弋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按殿下说的办。”
王伯忙不迭应声,正欲挥手示意家丁上前,却被季砚书抬手制止。
她环视一圈噤若寒蝉的下人们,突然不咸不淡地开口:“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非得你们家主子亲自开口才成么?”
院子里众人闻言脸色剧变,忙不迭地以头抢地,口中连叫不敢。
韩弋站立一旁,唇线紧抿。视线与季砚书投来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他率先淡淡移开眼,只沉声吩咐:“院子里这一干人等,连带着明月,各打十个板子,丢出去吧。”
王管家这次连头也不敢抬了,连声应是。
季砚书没再废话,只是嗤笑一声,就见她身后那个影子似的丫鬟一言不发上前,从跪在地上的下人中间走过一圈,也不见怎么动作,再回来时,地上的人便通通都被卸了一条胳膊。
惨叫声一瞬间响彻整个后院。
然而季砚书却只是冷眼旁观,又不咸不淡地补充道:“你们再在我这里鬼哭狼嚎,舌头也都别想要了。”
话音刚落,所有惨嚎如同被无形的利刃斩断,庭院重归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砚书。”韩弋上前一步欲劝,却在触及对方眼底的寒意时改了称呼,“这些都是府上积年的老人,若贸然处置了,来日父亲问起,怕是不好交代。”
季砚书眯了眯眼:“你当我怕他韩丞么?”
“不敢。”韩弋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只是殿下大病初愈,为几个下人气坏身子不值,若实在厌烦,我将他们尽数遣回主院便是。”
季砚书沉默片刻,随即不再看他,只对着侍书嘱咐:“把那小丫头带回我院里,换身干净衣裳,别冻病了。”
说罢,拂袖转身,径自离去,只留下一院子的惊魂未定。
王管家对着身后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家丁一言不发,上来便抓住明月的两只胳膊想把人拖出去。明月已经傻了,她万万没想到韩弋竟然真的这么狠心,顾不上胳膊剧痛,拼命挣扎嘶喊。
“少爷!少爷我错了,我知错了,看在奴婢精心伺候了这么多年的份上,求您别赶我走,我去找殿下请罪,我去找殿下……少爷!”
凄厉的哭喊声渐渐远去,韩弋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先是叫人将这群刁奴都拖下去,等人都走干净,才说:“你去把明月的身契找来,我记得她不是家生子,板子打完,再给一笔银子,送她回家去吧。”
“至于其他人,愿意回主院就送回去,不愿意回去的,也给一笔银子遣散了。悄悄的,不要叫殿下知晓。”
王管家领命欲走,又被韩弋叫了回来:“等等,刚才殿下带走的那个丫头,什么来历?”
王伯仔细想了想:“回少爷,那丫头名叫时春,家里爹娘都没了,前一阵刚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现在外间洒扫庭院。”
韩弋点点头,又吩咐:“去把她的身契也找来,一会儿亲自送到殿下院里。”
“是。”
另一边,季砚书前脚回了房,侍书后脚就将人领回来了。
她坐下灌了一壶茶水,觉得今天真真流年不利,十天半个月不见得出一次院子,难得想出去透透气,竟就碰上这样的闲事。
不管不行,管了麻烦,还得看见韩弋那晦气家伙,简直折寿。
不过好歹是拐了个顺眼丫头回来。
侍书走近她身边,季砚书询问:“你打算将那丫头安排到何处?”
“奴婢院子里还有一间偏房,一应物件儿都齐全,王管家刚将身契也送来了,殿下看看?”
季砚书接过,目光随意扫过纸上“时春”二字,指尖在名字上轻轻一点:“倒是个应景的好名字。”
她将身契随手搁在桌上:“带她安顿好,收拾利落了再来见我。”
侍书领命走了,季砚书从窗户里目送着她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转角才收回视线。
满院子的桃花随风飘落,早上刚着人打扫过,现下就又是一地落英了。经此一场,枝头上只余一些光秃秃的花蕊,也不知还能撑过几时。
转眼人间四月芳菲尽,就该到天子寿辰了。
万寿节当日,韩弋早早便在前厅候着。他端坐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目光频频投向门外。见人影迟迟未至,又若无其事地收回,如此往复。
当这动作重复到第十遍时,他听见门外的丫鬟们齐声问安,季砚书来了。
韩弋下意识起身,往门口迎了几步,当看见那道身影逆着晨光踏入厅内时,他微微一怔。
夫妻三载,韩弋鲜少见到季砚书如此盛装。她平日里不出门,寻常功勋人家也请不动这尊大佛,勉强能让她出去走走的,大约也就只有皇上的圣旨了。而陛下又对她多有偏宠,允她自由出入宫禁,自然不用时时打扮庄重。
季砚书进门,见韩弋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眉尖微蹙,正要开口,一旁的管家便适时上前提醒:“殿下,少爷,车马已备妥,时辰不早,该启程了。”
韩弋回神,低应一声,季砚书也只得咽下嘴边的话。两人一前一后出门登车,车厢内,二人相对而坐,却一路无话,就连视线都懒得对上。
季砚书身份尊贵,自然没有早去等着其他人的道理,二人踏入太和殿的时候,席上众人已然都快到齐了。
当殿中的诸位大人们看清联袂而来的两人时,谈笑声竟诡异地停顿了一瞬。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这几个月来第一次出门的季砚书身上。
也不怪他们大惊小怪,只能说季砚书这个身份,确实有些尴尬。
大祈国姓盛,打这儿就能看出来,季砚书不是正经八百的皇家子。
她本家原是大祈唯一的异姓亲王。祖父是先帝爷北伐时就跟在身边鞍前马后的副将,只因在战场上替先帝挡了一箭,命大没死成,先帝赞其忠勇,便挥手封了个世袭的侯爵。
她爹季桓自小和当今圣上一起长大,成年袭爵,后又因实在战功赫赫,被抬了亲王。据说当年先帝爷急病驾崩,是长宁王带领五千精兵不眠不休横跨北境,这才力保今上登基。
但英雄大抵都是不长命的,长宁王夫妇早早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当时年仅六岁的孤女。
当今圣上和老王爷情同手足,垂怜她年幼失怙,又没有兄弟姐妹扶持照顾,便赐了她一个公主的头衔,留封号“长宁”,接茬儿养在了宫里。
直到三年前,当朝丞相亲自为小儿子求娶,长宁公主下嫁。
这才是大臣们沉默的真正缘由,韩丞本就权倾朝野,其姐韩皇后诞育皇长子,如今幼子又迎娶了当年手握重兵的长宁王独女,这不是要翻天吗?
不过诸位大人大概做梦也想不到,韩弋与季砚书这对名表面夫妻,其熟稔程度,可能和在座的各位也不相上下。
在一片微妙的静默中,最先打破僵局的却是被众星捧月般簇拥在中央的皇长子盛景仁。
“长宁?”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亲昵。
季砚书朝他规矩行了个礼:“皇长兄。”
盛景仁见竟真是她,立马起身越过一众大臣,从座位上走了下来,语气热情的不像话:“诶,可是有一阵子没见着你了,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有劳皇兄挂心。”季砚书抬眼,目光转了一圈,见盛景仁身后还杵着一个棒槌似的年轻人,顺便点了点头,“钟小将军。”
钟沁脸色古怪地站了出来,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老老实实行了个大礼:“请长宁殿下安。”
盛景仁又笑着转向一旁的韩弋:“济明也有些日子没进宫来了,老师前些阵子还提起你呢。”
韩弋也笑起来,他眉目生的锋利,不说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近乎无情,但是像这样笑起来,整个脸上的线条都被牵动,看起来又几乎是活泼的:“表哥又诓我,我不学无术的很,老师嫌我都来不及,哪里会想我?”
盛景仁闻言哈哈大笑,他亲昵地拍了拍韩弋肩膀:“济明总是这样谦虚,当年同窗之中,论天资聪颖,谁能出你之右?若非你志不在此,现在……”
话未说完,他似觉不妥,只笑笑算是揭过,旋即对着季、韩二人招招手:“快别站着说话了,快入座吧。”
双方刚刚落座,皇上就到了。
元康帝进门,摆摆手免了众人的礼,落座时目光在台下逡巡一圈,直到视线触及下首那道熟悉的身影,脸上才带了一点笑模样,抬手朝着季砚书所在的方向招了招。
“长宁。”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来,坐朕身边,陪朕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