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当今皇帝盛云骁,大家脸上都得有点菜色。
那是个没什么大能耐的男人,人生轨迹完全和先帝给他赐名的美好希望背道而驰。皇帝当了一十四年,没什么大建树不说,还将先帝爷留下的家底一点一点败了个干净。
不仅干过随便封人公主的荒唐事,还曾经违背祖训,既不立嫡也不立长,稀里糊涂将还不满周岁的小儿子推上太子之位。
说白了若将来青史有他一笔,估计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被皇帝当众点了名,季砚书并不诧异,老老实实起身坐在了皇帝身边。
她往下面环视一圈,坦然接受了自下而上数不清不怀好意的打量目光。在座各位都是人精,但凡长了两只眼睛的大概都能看出来,季砚书这位“半路公主”,恐怕比皇帝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还要受宠一些。
不过倒也没人在意,季桓死了这么些年,当年威震北境的旧部也早就星散凋零,不成气候了。季砚书又是个长于深宫的姑娘家,外面人人尊称一声“殿下”,内里不过一只被帝王豢养在锦绣笼中的鹦雀罢了。
两位皇子斗得昏天黑地,老皇帝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闹心的,留这么个小棉袄在身边,不过贪图一份承欢膝下的乐儿而已,难道还要将猫狗放在心上吗?
季砚书目光逡巡两圈,没见着太子人影,心下疑惑,亲爹过生日,儿子却没来,皇帝竟也无动于衷,显然早已知晓,并不介怀。
皇后年前就病了,直到现在也没好,自然也不会来了。上首就坐着皇帝和她两个人,季砚书暗自叹了一口气,明白自己今天是替别人全孝道来的。
她想通这一点,又突然觉得老皇帝有点可怜。
盛云骁不愧和长宁王亲如手足,连带着好像都有那么一点六亲缘浅。元康皇帝子嗣不丰,后宫佳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孩子却统共才得两个半——两个实在皇子,季砚书不是亲的,勉强算半个。
大皇子野心不小,又是皇后嫡出,韩丞亲侄,金銮殿上站着的大人们多一半都和他有牵扯,巴不得他的皇帝老爹早死。太子虽小些,尚难和他大哥制衡,却也是个心里有计较的,大抵也不太希望他爹长命百岁。
但是季砚书长在宫里这些年,年纪虽然最小,却一直旁观者清的明白,盛云骁虽然没什么治国理政的大能耐,但是于做父亲一道上,却是倾注了心力的。
她记得自己初入宫的那些年,和太子一起养在静妃娘娘膝下,每每下了学,就总能在东宫门口看见皇帝的轿辇,那个一身明黄的高大身影就会用他宽大的手掌牵起两个孩子,一并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皇帝不似老王爷严格,可能是因为自己年幼时也不学无术,深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闲来无事从不揪着他们考问功课,只喜欢带他们去御花园打秋千,放风筝。
印象中那双手掌宽厚有力,打的秋千高又高;又灵巧无比,放的风筝远又远。而那时候,就连生性稳重的小太子,都总是能开怀一笑的。
季砚书曾骑在这九五至尊的肩头上游览御花园中百花盛开之景,也曾吃过这执掌天下的御手亲自喂的花糕。老王爷没来得及倾注在她身上的那一份父爱,都由盛云骁补齐了一并给她,一分不曾差过。
思及此,季砚书的面色不由得缓了缓,抬眼间,正对上元康皇帝的龙袍袖边。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元康帝不满地收回手,季砚书面前的碗里就多了一块桂花糖糕,他不怎么走心地责怪道,“这些年越发没规矩,除了照例进宫请安,平日里影子都不见一个,白疼你了。”
季砚书闻言便笑,凑近皇帝耳边小声讨饶:“砚书知错了,这不亲自带了礼物来赔罪么,皇伯父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回,就别气我了罢。”
元康皇帝本也没有真的和她生气,听了这话,瞬间就感觉整个肺腑都熨帖起来,十分受用,又转身吩咐黄公公给她添菜,季砚书心情难得松快,也很给面子地挨个儿尝了。
正吃着,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通传:“平西大将军到!”
这一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殿内的谈笑风生瞬间凝固,在场众人都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谁?
季砚书脸上刚还新鲜热乎的笑意就那样僵住,可旁边的元康皇帝却仿佛瞎了,笑容和煦地朝阶下跪拜的身影摆摆手:“玄明不必多礼,快快起来。”
侍立在韩弋身后的时春也惊得瞪圆了眼。饶是她出身乡野,再没见识,“平西大将军”这几个字,她也是听得懂认得出的。
那么这位平西大将军是何许人也呢?
此人名唤顾玄明,乃是钟老将军自北境风雪中拾回的一个孤儿。五年前突厥铁蹄南下,年仅十六的顾玄明单枪匹马潜入敌营,一把火烧尽敌军粮草,自此一战成名;二十岁挂帅南征,大胜而归,一跃成为大祈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封号将军。
少时第一次凯旋回京,打马长安街,不知惊艳了京城多少少女的芳心,成了无数姑娘小姐的春闺梦里人。
顾玄明在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起身。他身量极高,肩宽背阔,一身戎装未卸,风尘仆仆间更添肃杀。看面容倒像是个混血,鼻梁高挺,眉骨嶙峋,一双被大漠风沙淬炼过的眼眸锐利如鹰,扫视间自带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顾大将军?”时春激动得几乎失声,下意识去拽侍书的衣袖,为亲眼得见这传说中的人物而兴奋不已,全然未觉侍书瞬间蹙紧的眉头,“真的是顾大将军!他可有五六年都没回过京城了!”
内侍手脚麻利地在靠近御座处添置桌案酒菜。皇帝似乎与这位久未归京的悍将有说不完的话,拉着顾玄明在一旁低声交谈,很快便将满殿文武抛在脑后。
殿内众人从最初的震惊中回神,脸色变得愈发精彩纷呈。心怀鬼胎者目光交错,一时间谁也没琢磨清楚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不一会儿歌舞又起,韩弋独坐一隅,自顾自喝着杯中酒,从他这个角度望去,大皇子虽依旧端坐,面上波澜不惊,身侧那只隐于袖中的手却已悄然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钟老将军垂垂老矣,钟沁却还不是能拿得起三军的年纪,未来虎符会交到谁的手里简直一目了然。顾玄明受封大将军后便远戍北境,整整五年未踏足京城,此番仓促奉召归京,是为了什么事?能为了什么事?
大皇子行事谨慎,显然明白其中蹊跷,可他现下正愁不能在铁板一块的大祈军权中横插一杠,若能说动顾玄明与他为伍,那些杂七杂八的忧虑也就尽可消了。
韩弋仰头饮尽杯中残酒,听着季砚书带来的那个小丫头在身后叽叽喳喳地叫唤,心里暗暗发笑,看来京城这趟浑水,这下可要彻底搅翻天了。
然而这些朝堂倾轧、皇子争锋,他其实并不十分在意。大皇子与他父亲姑姑弄权弄到天上去也和他没有关系,唯一让他在意的——韩弋的目光转向御座之侧,眼里那点笑意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握紧了手中酒杯,脸色沉了下去。
自从顾玄明踏入大殿的那一刻起,季砚书便如同失了魂。
她方才与起身的顾玄明目光相接,只一瞬便仓促低头,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她不记得上次见顾玄明是什么时候了,记忆中那张脸还是青涩稚嫩的,脸庞没有这样锋利的弧度,配上那双被大漠黄沙打磨过的眼睛,让她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君臣二人寒暄良久,元康帝才意犹未尽地转回目光,见季砚书神思不属,关切问道:“累了?”
季砚书回神,忙道:“没有。”
元康帝示意内侍再为她添一碗汤,自己也显出几分疲态,揉着眉心轻声嘱咐:“累了也先缓缓再回去,如果不想在这坐着,就去宫里看看静妃,她也很想你。”
季砚书垂首应是
元康帝点点头,见该说的都说了,想见的也都见了,于是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拍拍屁股起驾回宫了。
皇帝一走,季砚书也就没了留在这儿的理由,好在底下文武百官都忙着围绕大皇子转,趁着无人留意,她悄然离席,身影没入殿外的夜色中。
季砚书少时在宫里小住过几年,路还都算熟悉,也没打发人跟着,只循着记忆,独自朝后宫西北角那个偏僻的宫殿走去。
静妃娘娘人如其名,性情沉静温和,是皇帝潜邸时的旧人。母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在朝堂上的存在感几乎为零,行事却十分稳妥周全,省心的不行,陛下满意,连带着对静妃也高看一眼,赐了这么个封号。
携芳殿里下人不多,季砚书一路走到内院都没见着人,唯有主殿一室灯火晕染着窗棂,就在她疑心是不是来的太晚,静妃娘娘已经歇下时,主殿的房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款步走出一个身长玉立的男子来。
那男子看起来弱冠年纪,面容还年轻的很,带着几分未脱的书卷气。身上穿一件月牙白的锦袍,抬头望见站在园中的季砚书,眼中霎时掠过惊诧。
“彤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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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