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弱水河畔的香风少说得吹了十里,行人只消在河边岸头走上两遭,领口衣袖间就得沾染上挥散不去的缠绵香气。源头嘛,自然是整个上京城寻欢作乐的最好去处——醉太平。
月上枝头,韩弋却扔不得不在这群心思各异的草包中间推杯换盏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多么有能耐,而是因为他有一个当丞相的爹;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因为他姓韩。
历朝历代,这姓说贵不贵,说贱也贱。但在大祈朝,当朝丞相姓韩,当今皇后姓韩,富得流油的江南三郡,上至刺史太守,下至知府知县,密密麻麻一字排开,放眼望去,竟全是韩家子弟。
可以说,但凡谁名字前头冠一个韩字,大概率就能在四九城里鼻孔朝天地横着走了。
他手里百无聊赖地捏着瓷白的酒杯,目光懒懒扫过楼下戏台子上韭菜似的“娇花”你方唱罢我登场,姑娘们个个儿脑袋上都顶着好几层金玉钗环,形容艳俗;就连所谓“技艺”也是稀松二五眼,很没意思,于是就连和这群附庸风雅之辈虚以委蛇的心思都没有了。
这事就得从几个月前的江南乡试说起了。
大祈朝重文,每年的春秋两闱乃是举国盛事。多少十年寒窗的学子盼着借此鱼跃龙门,从此改头换面荣誉加身?又有多少商人富贾之子削尖了脑袋想镀一层功名金身,跳出所谓的“下九流”?
既有需求便有利益,那这其中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每年乡试会试,各地考官收受贿赂、暗箱操作其实算不得什么秘密,只要不做得太过火,这便是一个名利双收的美差,久而久之,也几乎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
江南地区天高皇帝远,地又富庶,本就是敛财的大好去处,大皇子盛景仁在江南等地偷设的盐场,几乎是他手里最赚钱的买卖,按理来说,只要拿捏着这块地方,穷也穷不到哪去。
可偏偏今年的江南主考不知是叫猪油蒙了心还是让银子砸昏了头,呈上来的及第名单里,竟然一水儿的全是盐商子弟,其中不少甚至还“美名在外”,简直让人想看不出问题都不行。
皇帝在早朝上发了好一顿脾气。最终,这烫手山芋被全权丢给了大理寺处理。
嗯,当今大理寺卿,姓韩名弋。
这就是摆明了要高高举起,轻轻放过了。
据说捅出这篓子的,是户部尚书魏盛元的表弟。魏盛元乃大皇子心腹,颇有些手段。韩弋对魏家那个草包表弟一点印象也没有,要不是他爹强压着他来应酬,他压根懒得管这些蠢货的死活。
酒过三巡,该卖的惨也卖了,该收的礼也收了,韩弋自觉任务完成,不打算陪他们参加接下来的“酒池肉林”环节,决定起身告退。
只见他整了整衣袍,人模人样地站起身,对魏盛元露出恰到好处的宽慰笑容:“魏大人切莫太过忧心。晚辈虽不才,此事定当尽力周全。”
说罢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了几分无奈的笑意:“内子尚在府中相候,良宵难得,实在不便久留,晚辈就此告退。”
魏尚书连连应是,陪着笑说:“长宁殿下金玉之躯,是夜良宵,自然不好久等,韩大人慢走。”
韩弋脸上挂着春风和煦的笑容,仿佛家中真有一位翘首以盼的美娇娘:“那晚辈先行一步。”
转身出了醉太平,韩弋脸上的笑瞬间就消失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满目不耐,候在门外的小厮旺福赶忙上前伺候,却被他皱着眉摆手挥退,独自沉默地登上马车。
马车行至韩府街,远远便见管家王伯提着灯笼候在街边。见自家马车驶来,王伯忙迎上,小心地替韩弋照亮脚下的青石板路。
夜风微凉,吹散了些许酒意。韩弋步履尚稳,只是目光触及灯火通明的相府别院时,微微恍惚了一瞬。他侧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问道:“殿下休息了吗?”
王伯垂首,恭敬回道:“回大人,已经歇下了。”
韩弋眼睛里的那点期待就又灭了下去,见他抬腿欲朝自己的院子走,王伯便在一旁低声禀报要紧事。
“大人,陛下寿宴的礼单已经备妥。相爷的意思是,届时请大人与殿下一同入宫,今日御前的黄公公亲临府上,也来请殿下示下。”
韩弋脚步微顿:“殿下应了?”
王伯点点头:“是,答应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我这边不用人伺候。”韩弋挥挥手想进屋,忽而又想起什么,迈进门一半的脚步又退回来,对王管家吩咐说,“今日魏大人送的礼,里面有一对羊脂白玉,我瞧着成色不错,你明天拿去给殿下。”
“是。”
“等等。”韩弋犹豫了一会儿,又转过身来,“你寻个由头悄悄送去就行了,别说是我给的。”
王伯心下微叹,面上仍恭敬应道:“老奴明白。”
次日清晨,贴身侍女侍书顶着满头细碎的花瓣进屋时,发现自家殿下竟还拥被未起。
季砚书倒是早醒了,不知道是不是在院子里呆的时间太久,待出了懒骨头,她现在满心都是昨日答应陛下赴宴一事,隐隐有点后悔。
在床上辗转片刻,她认命了,毕竟是答应了皇帝的事情,没有随便抗旨的道理。在侍书的服侍下梳洗妥当,她瞥见院中落英缤纷,随口吩咐人去清扫。
刚吩咐完,目光便被外间堆积如小山般的物件吸引,不由得疑惑:“这些都是什么,怎么摆在这?”
侍书看了一眼,回道:“是今早王管家着人送来的,说是宫里赏赐,捡着好的先给殿下送来了。”
季砚书低头看了看,除了寻常布匹器皿,里面还有一对儿通体润泽,未经雕刻的白玉,她自小宫里长大,是不是官造的一眼便知,看罢什么都没说,只让侍书丢出去。
侍书依言照办,将东西挪出院外,却并未真丢,而是轻车熟路地将其安置在一处偏僻的破旧柴房里。仔细看去,这小小的柴房竟已堆得半满,钗环首饰、瓷器古画……琳琅满目,几乎将这陋室映照得蓬荜生辉起来。
回了院子,见季砚书扔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侍书一言不发走上前,替她斟了一杯热茶。
季砚书喝了茶,抬头瞧了她一眼,问:“什么事?”
侍书抿了抿唇,心知瞒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刚接到钟府密信,说是……”
季砚书将茶碗轻轻搁下,也没说话,侍书便莫名说不下去了,只好闭上嘴站在一边,老老实实装哑巴。
季砚书随手拿起那封未曾开启的信,看也未看,随手便丢进一旁取暖用的炭盆里。火舌瞬间舔舐信封,化作一簇跳跃的橘红,顷刻间便只剩下一捧灰烬。
沉默半晌,侍书突然直眉楞眼地出声:“是奴婢言错,殿下想出去走走吗?”
她自小跟着季砚书长大,陪着嫁入这深宅已有数年,对方的脾气摸了个七七八八,季砚书什么时候兴起要扫院中落花,要么就是她无聊了,要么就是她生气了。
季砚书颔首,脸上不见愠色,侍书暗自松了一口气,两个人朝着外面走去。
自从嫁来丞相府,季砚书其实没怎么出过门,也没怎么尽过在后院当家的责任。一来她金枝玉叶,二来她懒,进门三年,府里银钱支取一应由管家安排,后院大小事务,就是有叫明月的大丫头统筹,她乐得清闲。
府中上下皆知这位长宁殿下脾气不算好,故而若无要事,下人轻易不敢到主院打扰。季砚书晨起偶尔在附近走走,倦了便回,通常也遇不上什么人。
可今天还没走出去几步,迎面就撞见一出大热闹。
富贵人家的后院多是非,一般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琐事,只要不过火,主人家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要细究起来,那可就没完没了了。
所以在看见前面围着一群下人的时候,季砚书其实是打算转身离开的。
然而就在她打算转身的前一秒,她的余光瞥见一个熟人。
那个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正是昨日蹦蹦跳跳来替黄公公传话的小丫头。
季砚书脚步一顿,鬼使神差的,还是往前走过去。
小丫头跪在地上,浑身上下**的,抬头仰视着站在她面前的明月,一个劲儿的摇头:“明月姐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偷东西!”
“你没有?”那名叫明月的大丫鬟抱着双臂,尖酸刻薄地嗤笑一声,声音拔得老高,“那你倒是说说,少爷的贴身物件儿,怎么就跑你屋里去了?人赃并获,还敢狡辩!”
一旁围着的似乎是都明月的狗腿子们,有老有少,显然都会见风使舵,深知这后院如今是谁当家,便也狗仗人势地跟着嚷嚷起来。
一个老妇人端着空水盆,呸了一口:“都让人抓着现行了,小丫头竟然还有脸在这嚎,要我看呐,就应该一棍子打出去!”
身边人附和:“对!对!打出去。”
偷东西?
季砚书刚刚听见这么一耳朵,就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管闲事了。
但现在想走也已经晚了,人群里早有眼尖的人看见了她,惊叫了一声,身边那些下人们就跟着乌泱泱地跪了一片,嘴上说着:“叩见殿下。”
明月显然也吓了一跳,但很快回过神来,也跟着跪了下去,季砚书并没管她,只是淡淡地问那个浑身上下**的丫头:“怎么回事?”
小丫头抬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季砚书,话未出口,眼泪先顺着眼眶流下来了。季砚书见她哭,刚要开口说什么,跪在地上的明月却突然抢白道:“回殿下,这个丫头手脚不干净,偷了少爷的东西。”
季砚书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但还是耐着性子问:“偷了什么?”
明月回:“少爷的手帕。”
季砚书越听越觉得荒唐,想赶紧走,但看着地上跪着的时春,又觉得不忍,只能说:“不过一方帕子,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罚她半月月钱,小惩大诫,都散了吧。”
说完便欲转身。
“殿下!”身后传来明月陡然拔高的声音,她迎着季砚书的目光站起身来,“殿下自小长在深宫,金尊玉贵,又不执掌后院,怕是不知道这偌大的院子要立规矩。像她这样的,今日偷了手帕,且不说是不是少爷贴身的东西,要是不严加惩戒,以后大家都有样学样,偷了别的可怎么办?”
“奴婢承蒙少爷厚爱,担了统领后院的职责,自然就要尽心尽力为少爷分忧,肃清门户,以正家……”
“风”字尚未出口。
季砚书皱着眉回头看她,捕捉到那丫鬟眼里一丝傲气,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来。
周遭死寂,只有风声掠过树梢的轻响。
季砚书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因久未多言而产生的微哑,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死寂,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
“这院子里,你大我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