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餐桌围坐的热气升腾时,韩简乐的叔叔刚拧开青瓷酒瓶的封口,琥珀色的酒液在瓶中晃出细碎的光。
他忽然侧过身,目光落在对面的凌辰身上:"小辰啊,平时爱喝什么酒?叔这儿有老家酿的米酒,也有刚开瓶的白酒,随你挑。"
凌辰指尖刚触到微凉的玻璃杯沿,还未开口回应,身旁的韩简乐已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肘,抢先接过话头:“叔叔,他酒精过敏,一点酒都沾不得,拿罐可乐给他就行。”说着便起身,想替凌辰去拿饮料,生怕长辈们再劝酒。
“酒精过敏啊?”姑父喝了口杯中的白酒,喉结轻滚两下,忽然笑着望向两人,语气带着调侃,“那以后要是办喜酒可有意思了,满桌宾客举杯敬酒,怕是只有我们乐乐能替你挡酒咯?”他话音刚落,满桌便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姑妈的银镯子碰在碗沿上叮当作响,叔叔放下酒瓶时,指节在木桌上叩出轻快的节奏。
韩简乐只觉得脸颊“腾”地热起来,像被火锅的蒸汽熏透了似的。
她下意识转头看向凌辰,恰好撞上他望过来的目光——那双平日里沉静的眼眸此刻漾着笑意,温柔得能溺出水。
她慌乱地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又觉得羞怯,只好低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鱼肉,耳尖却在旁人的笑声里渐渐红透,连耳根都泛着热。
青瓷汤勺在砂锅里搅动时,韩母夹起一筷裹满红油的钵钵鸡,油亮的芝麻粒在鸡块上簌簌颤动,香气扑鼻。
她将菜碟往凌辰面前推了推,竹筷尖还挂着几滴透亮的汤汁:“小辰快尝尝,这是用咱们栖山特产的二荆条和菜籽油泡了整整三个时辰的,地道得很呢!”说着又用筷子尖轻点桌上的青瓷盘盏,从酱色浓郁的谷鸭钵,到铺着红剁椒的胖头鱼,每介绍一道菜,眼角的笑纹都随着乡音漾开,满是自豪。
铜火锅的热气正往上冒,表妹忽然把竹筷往碗沿一搁,嘟着嘴晃了晃妈妈的胳膊:“妈,今天的菜怎么一点都不辣?”她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牛肉片,那上面零星的红椒圈看着确实寡淡,少了往日的辛烈。
凌辰正嚼着口中的牛肉,肉质鲜嫩却少了几分期待中的辣意。
想起昨日在地道小馆,那盘标着“微辣”的水煮肉片让他直呵气,此刻餐桌上的菜色却温和得像江南春雨,显然是特意调整过口味。
竹筷在青瓷碗沿轻叩出脆响,奶奶放下汤勺时,鬓角的银簪晃过一道微光。
她望着凌辰碗里减辣版的牛肉,忽然眯起眼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盛开花瓣:“你舅妈今早特意打电话来念叨呢,说小辰是北淮的,口味淡,让我们少放点辣椒。”
话音未落,身旁的表妹已像只雀跃的小兽凑到韩简乐肩头,指尖戳了戳她后腰,故意拖长语调“啧啧”两声,眼波流转间满是“我早就看穿”的促狭。
韩简乐望着碗里那片被挑去红椒的牛肉,忽然想起昨夜临睡前,她蜷在沙发里剥橘子,随口对母亲提了句“凌辰不太能吃辣”
那时母亲闻言只“嗯”了一声,她还以为母亲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今早在爷爷奶奶家的圆桌上,连最嗜辣的姑父面前,那盆麻辣香锅都敛去了大半火气——母亲竟将这随口一提的细节,辗转叮嘱到了爷爷奶奶家,这份细心让她心里暖暖的。
“咕嘟——”砂锅里的萝卜炖得软烂,凌辰忽然倾身靠近,羊毛衫袖口擦过她的手背,带着温热的触感。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混着陈皮老鸭汤的香气拂过耳畔,温热得像春日暖阳:“谢谢”
韩简乐转头看他,他耳尖泛起的微红,比桌上那碟减了辣的油泼辣子还要鲜亮,显然也被这份心意打动。
她抿唇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悄悄往他碗里夹了块不辣的鸡肉,动作自然又亲昵。
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缓缓淌过青瓦白墙的庭院,温暖又柔和。
石桌上的青瓷茶具还凝着茶渍,众人围坐着嗑瓜子闲聊时,不知谁用竹筷敲了敲茶盘:“搓两圈麻将消磨时光?”话音未落,几人已哄笑着起身,一众人顺着游廊挪到客厅旁的麻将房。
姑父、叔叔和韩父熟稔地挑了位置坐下,见凌辰站在门边迟疑,姑父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热情地招呼:“小辰快来,三缺一呢!别站着呀!”
凌辰下意识转头看向韩简乐,睫毛在眼睑投下颤动的影,眼神里满是求助:“我真不太会,就认得东南西北中发白,其他的都不懂……”
韩简乐从青瓷罐里捻出颗话梅塞进他嘴里,笑得眼尾弯成月牙:“怕什么,麻将嘛,胡了就行!我站你旁边当军师,包教包会,输了算我的。”她说着便用指尖点在他肩胛骨上轻轻一推,凌辰便被搡到麻将桌前,只好硬着头皮坐下。
几轮牌局下来,凌辰果然连输好几把,面前堆起的筹码少了大半。
他看着筹码无奈地摊手,索性起身让韩简乐接手,自己则走到窗边透气。
转身望见庭院里爷爷奶奶正和韩母说着话,氛围融洽,便推门走了出去。
韩母眼尖瞧见他,立刻扬声招呼:“小辰,快过来这边坐,晒晒太阳暖和。”
凌辰应了声“好”,踩着满地碎金似的阳光走过去,竹椅旁的紫砂壶正氤氲着温热的茶香,带着淡淡的普洱味。
他刚在竹椅坐定,奶奶便笑着搭话:“小辰啊,你和我们家乐乐认识多久啦?以前可从没听她提起过你呢。”
凌辰接过婶婶递来的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语气温和:“我们认识快半年了,之前我一直在国外,半年前才回北淮。”
爷爷喝了口保温杯里的茶,目光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那你家里人知道乐乐吗?”
凌辰望着庭院里摇曳的竹影思索片刻,语气认真:“暂时还没来得及说。这次来拜访有些突然,等我们关系更稳定些,我再正式跟家里人介绍乐乐,带她回家见长辈。”话音未落,他不自觉望向麻将房的方向——韩简乐正低头码牌,侧影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阳光落在她发梢,像镀了层金边。
他眼底的笑意漫开来,真诚得像落满庭院的日光,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话题随即转到韩简乐的童年趣事上,长辈们带着栖山口音的普通话里满是宠溺,从她小时候偷摘邻居家的橘子,到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摔得满身泥,每件事都说得津津有味。
尽管有些方言词汇听不太真切,凌辰仍听得格外认真,时不时应和两句,偶尔还会追问细节。
他清楚地知道,为了让他听懂,这群平日里说着地道家乡话的亲人们,正努力将每句话都转成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这份体谅让他心里格外温暖。
紫砂壶里的茶气袅袅升腾,把这份藏在语言里的心意,都泡进了午后的时光里。
韩母指尖捏着瓜子,听着两位老人絮叨往事,目光却时不时飘向凌辰——看他认真听方言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又瞧他望向麻将房时眼底化不开的温柔,心里暗笑:“还说只是普通朋友,这小伙子看乐乐的眼神,分明都要淌出蜜来了,肯定是喜欢得紧。”
正琢磨着,屋内忽然传来韩简乐的喊声。
牌桌旁的韩简乐码着牌,眼角余光却总瞟向庭院,见凌辰被长辈们围在中间,明明听不太懂方言却还频频点头,那副努力融入的模样既好笑又让人心疼。
她既觉得这画面和谐得像幅暖画,又担心他被“盘问”得招架不住,索性将麻将一推,高声喊道:“妈,快来替我打两圈!我有点累了!”
韩母慢悠悠晃进麻将房时,韩简乐早已利落地把筹码推到母亲面前,转身就往庭院走。
穿过客厅时,阳光正斜斜切过走廊,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望着庭院里那个被长辈们围住的身影,脚步不自觉加快了些——毕竟,总得去帮帮那位正努力听懂“家乡话”的心上人,替他解围。
凌辰见她走来,目光从竹影间抬起,语气带着笑意:“怎么不玩牌了?赢了吗?”
韩简乐没接话,反而凑近问:“刚才跟长辈们聊什么呢?看你听得那么认真。”
他眼底漾起狡黠的笑意:“你猜。”
她嗔怪地弯起嘴角,轻轻拍了下他的胳膊:“就知道你要说这句!别猜了,要不要出去走走?院子里有点闷。”
凌辰应声站起,两人并肩穿过堂屋时,身后麻将桌传来细碎的议论声——“这小伙子真不错,懂礼貌又稳重”“跟乐乐挺配的”,那些赞叹声被木门轻轻掩在了里面,却让韩简乐的耳尖悄悄泛红。
田埂小路在脚下蜿蜒,两旁的麦田覆着薄霜,像铺了层白纱。韩简乐望着远处农家升起的炊烟轻笑:“本以为你会拘谨,没想到跟长辈聊得挺热络。第一次来农村吗?”
凌辰侧头看她,目光落回铺满碎金的田垄:"我看起来很不受长辈待见?"
她顿了顿:"倒不是,只是你平时总冷冰冰的,很难想象会跟爷爷奶奶们唠家常。"
说话间已走到水库边,冬日的水库格外安静,水面泛着粼粼波光。
凌辰在青石板上坐下,冬日的风掠过水面,将寒意裹成细针轻刺皮肤。
他望着波光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怅然:“韩简乐,我其实很羡慕你。”
她疑惑地“嗯”了一声,在旁边石墩坐定,看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结冰的水面上,像两枚相依的逗号。
“羡慕我什么?”
凌辰望着水面波纹轻声道:“羡慕你还有爷爷奶奶,能陪在你身边,说你小时候的事。我爷爷奶奶走得早,早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韩简乐心头一怔——此前听他说家里六口人时,确实没提过祖辈,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遗憾。
她想安慰些什么,喉间却像被棉絮堵住,只看见他睫毛在眼睑投下颤动的影,知道此刻他定是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奶奶。
远处传来孩童嬉闹声,惊飞了水面栖息的雀鸟,打破了这份安静。
凌辰深吸口气,转眼已恢复如常,起身笑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北淮?”
她也跟着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明天吧,明天上午走,下午就能到北淮,还能歇一晚。”
他点头摸出手机查看航班,韩简乐拽了拽他袖口:“先回去再说,别站这儿了,风太大,小心冻感冒。”
往回走的路上,遇见爷爷奶奶的邻居,一位和蔼的老奶奶正提着菜篮回家。韩简乐熟稔地用C市方言打招呼,尾音里带着软糯的乡韵,格外亲切。凌辰站在一旁安静听着,虽听不懂具体词句,却看着她笑弯的眉眼,觉得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乡音,比任何语言都更生动温热,满是生活的烟火气。
走到庭院时,麻将房的洗牌声已歇,厨房里飘出切菜的笃笃声,显然是在准备晚饭了。
凌辰刚想迈步去厨房搭手,手腕就被表妹轻轻一拽。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语气带着期待:“姐夫,加个微信呗!等放假我去北淮找你们玩,到时候你可得请客!”
他微怔后应了声“好”,摸出手机扫码添加好友。
韩简乐正端着洗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见两人凑在角落便笑问:“躲这儿密谋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表妹举着手机晃了晃,得意地说:“刚加了姐夫微信,以后去你们地盘可有向导啦!”话音未落,屋里就传来韩母开饭的吆喝声,众人便笑着往餐厅走。
晚饭毕,车子驶回韩简乐家所在的小区。
韩简乐望着后备箱忽然开口:“爸妈,你们先上楼吧,我和凌辰去附近走走,消消食。对了,把凌辰的箱子捎上去,省得我们再跑一趟。”
韩父应声提起行李箱,韩简乐则发动车子,载着凌辰驶出小区。
车内暖气氤氲,前一夜的疲惫混着早起的困意,让凌辰渐渐眯起了眼,靠在座椅上打盹。
车子停在一条青石板老街前,韩简乐推开车门,轻声说:“你在车里歇会儿,我去去就回,很快的。”她小跑着钻进巷弄,在挂满红灯笼的铺子间穿梭,最终闪进一家木门半掩的小店,那是她小时候常去的零食铺。
几分钟后,她攥着个油纸包跑回来,将东西轻轻放进后备箱,动作小心翼翼。
引擎再次发动时,后视镜里的老街正亮起暖黄的灯串,像一串未说完的温柔絮语,映得整个街道格外温馨。
车子碾过最后一道减速带时,柳叶湖的轮廓在车灯里忽隐忽现。
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唯有远处的路灯在湖面投下几圈昏黄的光晕,将结霜的地面照得发白。
凌辰推开车门,望着墨色的湖面疑惑地皱起眉,不知道韩简乐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却见韩简乐已绕到车尾,打开后备箱,后备箱的灯光在她发顶勾出银边,照亮了里面的油纸包。
“喏,给你的”她捧出个印着红双喜的纸包递过来,指尖在寒夜里冻得发红,却笑得格外开心,“试试?小时候过年最爱玩的。”
凌辰接过的瞬间,粗糙的麻纸触感让他愣住——包装上“地老鼠”和“魔术弹”的字样虽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却像把钥匙,突然捅开了童年记忆的锁,让他想起小时候在星海市奶奶家和小伙伴一起放烟花的日子。
湖畔的风带着冰碴子刮过,凌辰跟着她走到湖滩边,看她用打火机凑向引线,动作熟练。
“滋啦——”绿色的火星突然窜出,在黑暗里划出半道弧线,“嘭”的一声炸成细碎的金雨,湖面随即倒映出千万点光芒,璀璨又耀眼。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着那些跳动的火星,心里满是久违的雀跃。
却听见韩简乐在身旁轻笑,火光跳跃间,她睫毛上的霜花正融成细小的水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当最后一支“地老鼠”燃尽,凌辰在纸袋底部摸到了冰凉的金属棒,抽出时才发现是捆仙女棒,粉色的纸皮上印着褪色的樱桃小丸子图案,可爱又复古。
“这也是给我的?”他捏着仙女棒晃了晃,像撒了把熄灭的星辰,语气带着惊喜。
韩简乐已点燃自己那支,火光照亮她呵着白气的侧脸:"不然呢?难道要找湖里的野鸭子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