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离京就藩的日子将至,浓稠暮色吞噬着永宁城,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
苏清如再次来到京郊那座不起眼的林间别院,此处的一梁一柱,一机一关,皆浸透了她无数心血。
“明日,”苏清如的声音打破了别院的寂静,“便是启程就藩的日子。前路如何,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我心中亦无十分把握。青禾,我只问你一句,可愿随我走?”
青禾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不出一个字。
西北丹邾,是世人眼中流放罪囚的绝地。她去了,年迈的母亲怎么办?弟弟求学的束脩又从哪里来?母亲那点微薄的月例银子,如何撑得起一个家?
苏清如的目光掠过青禾紧蹙的眉心,她看得分明。她没有再多说一句劝慰的话,只是霍然转身,走向角落一个嵌进墙壁的暗格。手指在几处不起眼的凸起上迅疾地一按、一旋、一扣,“咔哒”几声轻响,机簧弹动,暗格无声滑开。
她探手进去,拎出来的是三只沉甸甸的灰布口袋。布料粗糙,毫不起眼,但袋口未曾束紧,里面是金锭,是银锭,堆得满满当当,分量之重。
苏清如手一松,三只袋子沉闷地砸在青禾脚边的青砖地上。
“够不够?”苏清如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买你娘后半世安度晚年,买你弟弟从此刻到金榜题名所有耗费,买你们一家在京城安稳度日,富足无虞。”她走近,透过青禾眼底,“够不够买你此身,此命,随我去那丹邾搏上一搏?”
青禾看着脚边那三只几乎要撑破的粗布口袋,眼中再无迷茫。
“够!”
“青禾,愿誓死追随王妃!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好。”
“立刻收拾好你所有行装。最要紧的,带上这里所有的机关图纸,一张不许遗漏。给你半个时辰。”
苏清如不再看她,目光沉沉扫过这间浸透了她心血的别院。此去丹邾,龙潭虎穴,这满屋的机巧,便是她安身立命的倚仗之一。
……
半个时辰后,苏清如来到永宁城最负盛名的琼浆楼外。
楼上丝竹管弦之声隐约飘荡,夹杂着放浪的调笑。她仰头,目光锁住二楼东侧那间灯火最盛、喧嚣最沸的雅间。琉璃窗格后,人影晃动,极尽奢靡。
她抬步,裙裾拂过洁净的楼梯,踏上二楼回廊,见高长泽的贴身侍卫云戟,面无表情地挡在杜康阁紧闭的雕花门前。
“王妃请留步。”云戟躬身行礼,“殿下此刻……不便见客。”
苏清如脚步未停,径直走到云戟面前一步之遥才站定。
她甚至没有看云戟的脸,目光越过他宽阔的肩膀,穿透那扇紧闭的门,斥责道:
“云戟,明日便是就藩启程之期,多少军务辎重亟待殿下亲断!身为殿下亲卫统领,你不思劝谏主子以正事为重,反倒在此助纣为虐,纵容他沉溺酒色?丹邾凶险,若因今日之懈怠,误了明日之行程,你担待得起?!”
云戟嘴唇微动,似乎想辩解,最终却只是将腰弯得更低,手臂依旧固执地横拦着:“王妃息怒,殿下之命,属下……不敢不从。”
她已不再多费唇舌,拂起广袖,直接拨开了云戟横拦的手臂,云戟被带得一个趔趄。
下一瞬,苏清如抬脚,“砰”地踹在那扇雕工繁复的木门上。
门扉洞开!
室内烛火通明,高长泽坐于主位。他身穿云锦常服,领口松散,墨发微乱,斜倚在锦榻上,脸上带着几分醉意,眼波流转间,迷离风流。
他身边并无歌姬依偎。倒是有两位清丽佳人,一位在旁抚琴,琴声已停,纤指还悬在弦上;另一位则跪坐在榻边小几旁,正执壶欲为他斟酒。
门被踹开的刹那,那执壶的歌姬显然受惊,手腕一抖,几滴酒液洒在了高长泽微敞的衣襟上。
“哎呀!”歌姬轻呼一声,慌忙放下酒壶,抽出丝帕就要去擦拭。
高长泽却似浑不在意,目光早已越过众人,定在门口逆光而立的身影上。
他凤眸微眯,唇角勾起,带着七分醉意三分清醒的调侃,扬声唤道:
“哟?本王的翰王妃终于舍得寻来了?我还当你忙着收拾你那堆木头铁器,忘了明日就要跟为夫去喝西北风了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地挥了挥手,“都下去吧,没看见王妃来了么?扰了本王与王妃的正事,仔细你们的皮。”
抚琴和执壶的歌姬连忙起身,抱着琴、捧着酒壶,飞快地从苏清如身边溜了出去。
云戟在门外适时将门重新掩上,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里残留着脂粉香与酒气。
苏清如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她无视了高长泽衣襟上那点刺眼的酒渍,径直走到他榻前几步远站定,目光清冷:“殿下好兴致。明日就藩,千头万绪,殿下倒有闲情在此听曲饮酒。”
高长泽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悠悠地支起身子,坐直了些,那双醉意朦胧的凤眼此刻却异常明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苏清如。视线扫过她一丝不苟的发髻,沉静的眉眼,最后落在她冷硬的唇线上。
“怎么?”他忽地轻笑,“王妃这是……不高兴了?怪本王没早些回去陪你?”他故意延长尾音,“还是说……嫌本王身边有人伺候,碍了王妃的眼?”
苏清如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声音更冷:“殿下慎言。我此来,只为商议就藩行程与护卫安排。殿下若无此意,臣妾告退。”她作势就要转身。
“急什么?”高长泽在苏清如转身的瞬间,他忽然出手。
苏清如只觉手腕一紧,将她整个人往回一带。
她猝不及防,被这股力道拉扯着,身体失去平衡,踉跄一步,竟直直朝着锦榻扑去。
眼看就要栽进高长泽怀里,苏清如腰肢猛地发力,硬生生在半途稳住身形,单膝微曲,险险跪撑在榻边,另一只手本能地抵住了高长泽的胸膛,阻止了更近一步的接触。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得极近。
苏清如甚至能看清他衣襟上那点深色酒渍晕染开的痕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酒气混合着一种独属于他本人的沉水香气。他胸膛的温热透过衣料传递到她掌心,带着强有力的心跳震动。
高长泽扣着她的手腕,指腹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摩挲了一下。他微俯身,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呼吸拂过她的额发,那双凤眸里的醉意褪去大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得逞的笑意。
“王妃身手还是这般利落……”他的声音如同羽毛搔刮着人心,“只是,这投怀送抱的姿势……似乎急切了些?”
苏清如抵在他胸前的手用力,试图拉开距离,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染上一丝薄红,不是羞怯,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近身和言语轻佻激起的薄怒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
她抬眼,目光直刺向他,声音却竭力维持着平稳:
“殿下醉了。放开我。”
“醉?”高长泽低笑,扣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手抬起,一路滑向她紧握着自己衣襟的手指。
“本王是有些醉了……”他凑得更近,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垂上,“但本王醉的是……王妃这副明明心里恼着,面上却偏要装作无动于衷的模样……真是……勾人得很。”
他的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终于触碰到了她紧握着他衣襟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试图撬开她的钳制。
苏清如猛地抽回被他摩挲的手,同时另一只抵在他胸前的手骤然发力,狠狠一推。
高长泽似乎没料到她在如此近距离下还能爆发出如此力量,被推得向后仰,靠在了锦榻的靠背上,扣着她手腕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几分。
苏清如趁机迅速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连退了两步。
她冷冷地看着高长泽,“殿下若是再这般轻狂无状,耽误了明日就藩大事……丹邾的风沙无情,最爱卷走的,可不仅仅是碍眼的东西。”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高长泽,“连根拔起,也未可知!”
说完,她快步离开了这间杜康阁。
门被她带着怒意重重关上,隔绝了内外的喧嚣。
高长泽脸上那抹笑意尚未完全敛去,眼底的玩味却已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锐利。
他慵懒的姿态一扫而空,脊背挺直,并未起身,只是抬手,指节在光滑的木小几上,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三下。
云戟在门口躬身静候。
“云戟。”高长泽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再无半分醉意,“去,把‘流萤’和‘可卿’请来。要快,且……务必掩人耳目。”
“是!”云戟完领命,很快消失在门外。
雅间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高长泽的目光落在自己方才被苏清如用力推搡过的胸膛衣襟处,手指拂过那处褶皱。
约莫一炷香后,门外传来几不可闻的叩击声,节奏与高长泽方才的敲击相和。
“进。”高长泽沉声道。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云戟侧身让开。先进来的是一位身姿略显丰腴的“妇人”,穿着寻常市井妇人的粗布衣裙,头上包着一块半旧的蓝布头巾,手里还挎着一个盖着布的菜篮子。若不细看,倒真像是个送菜的下人。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略显圆润却眼神精明的脸,那刻意模仿的妇人气韵便淡了许多。此人正是高长泽倚重的门客之一,饱学鸿儒,谋虑深远的郭敬元,代号“可卿”。
紧随其后的另一位“女子”则身形高挑纤细,穿着一身稍显艳俗的桃红色衣裙,脸上敷着厚厚的粉,描着夸张的眉,鬓边还簪着一朵俗气的绢花。这“女子”走路姿势有些别扭,低垂着头,用团扇半掩着脸。
待门被云戟从外面再次关严实,“桃红衣裙”才长吁了口气,一把扯下头上的绢花,露出底下属于青年男子的清秀面容。他是另一位门客江弈安,军事谋略不在话下,代号“流萤”。
“我的殿下啊!”江弈安声音清亮,动作麻利地扯着身上紧绷的衣裙,“下次能不能换种法子?这女装……勒得我快喘不上气了!这粉也忒厚了,糊得慌!”他边说边嫌弃地用袖子擦脸,想抹掉那层厚厚的脂粉。
郭敬元则沉稳许多,将菜篮子放在墙角旁,对着高长泽深深作揖:“殿下,有何吩咐?”
高长泽看着江弈安那副狼狈样,嘴角难得地勾起一丝真实的弧度,但很快便隐去。他抬手示意二人靠近,声音压得极低:
“明日启程,西北丹邾。路途遥远,山高水险。本王要你们二人,即刻起,全力负责此行安全布防。”
“郭敬元,你规划路线。避开所有官道驿馆,走我们探明的隐秘商道。沿途所有可能设伏的地点一处不许遗漏!提前布置暗哨、补给点。人手调度、物资接应,由你全权负责。记住,要快,更要稳,动静务必压到最小。”
“属下明白!”郭敬元沉稳应下。
高长泽又转向还在和衣带较劲的江弈安:“江弈安,沿途所有险要隘口、必经之地的丛林、水源附近……凡有设陷可能之处,皆由你布下机关,要让任何敢伸爪子的东西,有来无回!图纸和所需特殊材料,云戟会给你送去。”他顿了顿,补充道,“特别是进入丹邾地界之前那段‘鬼见愁’峡谷,那里是绝佳的伏击点,给我重点关照。”
江弈安收起了玩笑之色,抱拳道:“殿下放心,保管让那些魑魅魍魉尝尝我的手段!”
高长泽颔首,沉吟片刻后抬眸,落在郭敬元和江弈安脸上,
“所有部署,有一项铁律,给本王刻进骨子里——”
“不惜一切代价,确保王妃苏清如,毫发无伤!”
听到此言,郭敬元和江弈安同时怔住,极其惊讶。
王妃?苏清如?
外界皆知,翰王高长泽风流成性,对皇帝硬塞的这位王妃苏氏,向来是表面敷衍,私下冷淡,甚至多有故意刁难。今日在酒楼故意引王妃撞见听曲,更是坐实了这种传言。怎么……怎么此刻竟将王妃的安危,置于如此至高无上的位置?甚至用上了“不惜一切代价”、“毫发无伤”这等字眼?
郭敬元老成持重,虽惊疑却未表露,只是垂首:“属下谨记!王妃安危,定为第一要务!”
江弈安则年轻些,藏不住心思,忍不住脱口问道:“殿下……王妃她……?”话未说完,便被高长泽一个凌厉的眼神堵了回去。
江弈安连忙也跟着垂首:“属下失言!定当护王妃周全!”
“去吧。”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时间紧迫,天亮之前,我要看到初步的布防图和关键节点的机关部署。云戟会配合你们。”
“记住,此行凶险,但亦是转机。丹邾……将是我们真正的起点。”
“是!”郭敬元和江弈安齐声应道。
两人迅速收拾起自己,对着高长泽再次深深一礼,随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由云戟引着,迅速消失在琼浆楼回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