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如拉开他的手,含笑道:“《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夫仓廪衣食,乃生人之刚需。若连饱暖二事尚不能足,殿下纵有翻云覆雨之雄图,又何从施展?”
“丹邾之地,天阔地迥。”他拖长了调子,“闻其地羊肉虽膻,却足可饱腹,胜在此处四方宫墙之内,终日看人脸色强。”
苏清如忽而抬眼望定他:“丹邾纵是天阔地迥,殿下可知其地秋霜早降,牧草经霜即枯?牧民岁岁为冬储奔走,稍有不慎便是人畜冻毙于雪原。殿下说此处是四方牢笼,可丹邾贵族为夺草场拔刀相向,更有部族首领把亲弟弟的头骨镶在马鞍上。”
“丹邾之困,非独衣食匮乏。其地无郡县志书,无庠序教化,孩童以猎狼为勇,长老以杀掳为功——此等蛮夷之地,纵有羊肉管饱,不过是让筋骨长于蛮勇,而非让心智明于治世。”
“殿下觉此处是牢笼,可这宫墙之内,至少有太学讲经声可闻,有《礼记》《春秋》可阅,至少寒门士子能凭一卷策论登堂,边地流民能借常平仓度荒。”
“殿下若只看见羊肉管饱,便与丹邾牧民无异。须知真正的仓廪,不止装粟米,更装着‘礼义廉耻’四维;真正的衣食,不止蔽体果腹,更要让黔首知君臣之礼、长幼之序。”
“王妃说得是,走吧,”高长泽带着点轻佻的笑意,“该去皇祖母那了。”
慈宁宫的气息沉郁,压得人喘不过气。
薛太后端坐凤榻,高长泽与苏清如并肩行礼。
“孙儿(孙媳)长泽(清如),给皇祖母请安。”
“起来吧。”薛太后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穿透力。她的目光先是在高长泽脸上逡巡,随即又转向一旁的苏清如。
“西北丹邾……”薛太后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高长泽脸上,“你父皇这道旨意,下得急了些。西北苦寒,风沙如刀,你这身子骨,还有清如这般娇贵的人儿,哀家想想都心疼。”
高长泽咧嘴一笑,浑不在意:“皇祖母疼我们!不过嘛,”他语调轻松,“孙儿命硬!生下来就克死了娘,宫里这些年,什么冷饭馊菜没吃过?丹邾再苦,还能苦过这吃人的地方?换个地儿自在!清如嘛,”他侧头,对苏清如勾起暧昧不明的笑,“有本王在,冻不着她!”
薛太后见高长泽油盐不进,而苏清如……她自始至终垂眸静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置身事外,又许是洞悉一切。
更深的冷意掠过太后眼底。她需要一把趁手的刀,但眼前这对,一个滑不留手,一个冷硬如铁。
“你倒是个心宽的。”薛太后最终缓缓道,声音听不出喜怒,威压却更甚,“只是这万里迢迢,路上不太平。哀家老了,见不得骨肉分离,更见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哀家今日召你们来,只想告诉你一句话——哀家能让你活着走到丹邾。”
这是太后承诺,更是**的威胁,她掌控着生死。
高长泽脸上的笑容僵住片刻后,那笑容又活了过来,甚至带上谄媚:“哎哟!皇祖母!您这话可折煞孙儿了!有您金口玉言护着,孙儿就是爬,也一定全须全尾爬到丹邾!”
薛太后看着他浮夸的姿态,又瞥了一眼依旧沉静如水的苏清如,挥了挥手,语气疏离:“行了,哀家乏了。去罢。好自为之。”
“孙儿(孙媳)告退。”
两人刚走出慈宁宫范围,绕过一处假山,高长天带着她的贴身侍卫临川走了过来。
“五弟!清如!”高长天瞧见他们,笑脸明媚,脚步轻快地迎上。她目光扫过高长泽,最后落在苏清如身上,“可叫我好找!”
高长泽懒洋洋拱手:“哟,长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苏清如依礼屈膝:“清如见过长公主殿下。”
“免礼免礼!”高长天虚扶一把,目光转向高长泽时,脸上堆满化不开的担忧,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氤氲出水汽,“我刚听说了旨意……父皇他……怎么能让你去丹邾那种地方?苦寒之地,听说风沙能吹裂石头,冬天能冻掉人的手指头。”她说着,声音哽咽起来,“五弟此去,姐姐我这心……都要碎了!”
她身后的侍卫临川捧上一个华美锦盒。高长天亲手打开,里面是件毛色油光水滑的极品雪狐裘。
“清如妹妹,”高长天转向苏清如,语气关切,“西北严寒,女儿家身子娇弱,这件雪狐裘是我去年生辰父皇赏的,最是暖和挡风。你们带上它,好歹……能护住些身子。算长姐我……一点心意。”她双手将锦盒递向苏清如。
苏清如刚要抬手去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更快地伸了过来。
“哎呀呀!这可真是……太贵重了!”高长泽一把将锦盒抢抱在怀里,动作甚至显得有些粗鲁,“长姐待我们这份心,五弟和清如都记下了!暖!肯定暖和!清如你说是不是?”他侧头看向苏清如。
苏清如对上他的目光,又看向高长天殷切的脸庞,平静地颔首,“谢长公主殿下厚赐。”
高长天看着高长泽欣喜若狂的样子和苏清如的平静,依旧是担忧:“你们喜欢就好。路上……千万珍重。五弟,照顾好清如妹妹。”
“放心放心!”高长泽抱着锦盒,“有姐姐这份心意在,保管冻不着我们!”
辞别高长天,回到翰王府,他径直走向后院那处僻静的偏院,炭盆散发着红光和烟气。
高长泽面无表情地打开锦盒,看也没看,拎起那件价值千金的雪狐裘。
苏清如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
他手臂一扬,雪白蓬松的狐裘落入暗红的炭火之中。
“嗤啦——”
轻响伴随着奇异的焦糊香味升腾而起,火光跳跃在高长泽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殿下演得辛苦。”
苏清如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不明白他此举的意图,却隐约看出些什么。
高长泽没有回头,目光胶着在最后一点跳跃的火星上,嘴角习惯性地勾起那抹玩味的弧度。
他转过身。
苏清如站在廊檐阴影下,她看着他,仿佛方才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她审视下的一出戏。
高长泽低笑出声,他朝她走近一步,身上还带着炭火的焦糊味。“比起王妃冷眼旁观、心如止水,本王这点逢场作戏,算得了什么?”他微歪头,目光细细描摹她眉眼。
苏清如迎着他的目光,“殿下所求,非我所愿。我所求,亦非殿下所图。”
他一把扣住了苏清如欲要转身离开的手腕,“你究竟所求何物?!”
触手冰凉。纤细的手腕,隔着薄薄的衣料,冷得像一块寒玉。
“无可奉告。”苏清如眸子里终于掠过不悦和戒备,下意识就要抽回。
“别动。”高长泽非但不松,反而攥得更紧,拇指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在她手腕内侧肌肤上重重摩挲了一下。
他拉近距离,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角,目光沉沉锁住她终于有情绪波动的眼睛,“王妃的手……好凉啊。”
她猛地用力一抽,未再看高长泽一眼,决然转身,径直消失在垂花门后。
高长泽站在原地,抬起右手,无意识地捻了捻指尖残留的冰凉触感。他低头看着空落落的掌心,又抬眼望向她消失的方向。
翌日清晨,
管家恭敬地通传:“殿下,王妃,尚书大人到访。”
苏镇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一身深紫色锦袍衬出几分儒雅官威。
“下官见过翰王殿下,王妃。”苏镇拱手行礼,目光在高长泽和苏清如脸上扫过。
“岳父大人不必多礼。”高长泽笑的亲切热络,“快快请坐。清如,给父亲上茶。”
苏清如依言起身,亲自执壶,为父亲斟了一杯热茶,“父亲请用茶。”
“好,好。”苏镇接过茶盏,却并未立刻饮用。他放下茶盏,叹息一声:“唉!昨日宫中的旨意……为父听闻后,真是一夜难眠!丹邾……那等苦寒不毛之地,风沙肆虐,民风彪悍,殿下金枝玉叶,清如她……她自小身子骨也不算顶顶强健,这……这可如何是好!”
高长泽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慢悠悠地吹着,“劳岳父大人挂心了。父皇旨意已下,为人臣子,为人子女,唯有领命前行。丹邾虽苦,也未必不是一番历练。”
“殿下心胸开阔,下官佩服!”苏镇立刻顺着话头,脸上忧色稍减,又压低声音,诚恳道:“不过殿下与王妃放心!老夫在朝中经营多年,总还有些故旧门生。西北军中也并非铁板一块,有几位将领,早年曾受过老夫些许恩惠……”
苏清如安静地听着,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她父亲的话,看似雪中送炭,实则更像是投石问路。苏镇在评估高长泽是否还有值得他苏家押注的价值,以及……他女儿在这位高长泽心中的分量。
高长泽放下茶盏,笑容更加灿烂,奉承着:“有岳父大人这句话,我和清如心里真是踏实多了!岳父大人果然深谋远虑,在朝中人脉深厚,是我的擎天保驾啊!”
苏镇捋了捋胡须,又转向苏清如,语气更加温和慈爱:“清如啊,此去路途遥远,你要好生照顾自己,更要照顾好殿下。若有什么难处,或是在那边缺了什么,定要及早写信告知为父,为父无论如何也会设法给你们送去。”
她清楚苏镇的盘算,并且,她有她的安排,未必需要他的照拂。
苏清如放下茶盏,抬起眼,直视苏镇:“父亲放心,殿下自有安排,女儿也会……顾全大局。”
苏镇干笑两声,连忙端起茶盏掩饰:“那就好,那就好。清如一向懂事,为父甚是欣慰。”
高长泽将这父女俩的对话尽收眼底,他忽然倾身,拿起苏清如面前那只茶盏,茶水已经有些温凉。
“王妃的茶凉了,本王给你换杯热的。” 说着,高长泽竟将自己那杯滚烫的新茶,直接倒入了苏清如的杯中,滚烫的茶水溅起,有几滴甚至飞溅到了苏清如放在桌上的手背上。
苏镇端着茶盏的手僵在半空。
苏清如的手背被烫得一缩,白皙的皮肤立刻泛起一小片红痕。
苏清如没有看自己被烫红的手背,只觉得他幼稚的行为有些好笑,她站起身,靠近高长泽,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殿下此举何意?以为我会怕了?”
高长泽喉头发紧,一时失语。
苏清如转向一脸惊疑不定的苏镇,又恢复了那副温婉,“父亲,时辰不早,您还要上值。女儿送您出去。”
“啊?哦……好,好。”苏镇被这气氛弄得有些懵,下意识地应道,起身告辞。
苏清如送走苏镇,转身回屋时,高长泽还站在原地。
“方才岳父大人的茶,可是凉透了。”他声音漫不经心,“倒是王妃手背上的红痕,看着还热乎。”
苏清如未理会他的调侃,径直走到桌旁。余光里,高长泽已缓步靠近,他忽然执起她的手腕,指腹轻轻擦过那片淡粉色的烫痕,动作意外轻柔。
“疼么?”他垂眸,长睫在眼睑下投出阴影,“本王方才失手,倒像是……给王妃盖了个印子。”
她想抽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他的掌心带着暖意,透过单薄的衣袖渗进来,她抬眼,语气淡漠,“殿下此举,是把我当成了牲口?”
高长泽低笑一声,将她的手翻转过来,拇指摩挲着她掌心的软肉,“说起来今日早朝,倒见着沈将军往肩甲里塞布条 ,满京城里谁还能让沈大将军挂了彩却连声儿都不吭?”
“牧民烙印为辨归属,”他倾身靠近,声音低沉,“王妃这伤,是本王亲手烫的。往后走到哪,都得带着这点疼,记着是谁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