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风波虽被卫烬以强势姿态压下,余波却悄然漫入了凤仪宫的静夜。
烛影摇曳,映照着凌战沉静的侧脸。
她屏退宫人,只留沈钰在身旁整理文书。殿内唯有纸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小石头。”凌战搁下笔。
沈钰指尖微顿,抬头应道:“母亲?”
“睿亲王所言,你怎么看?”她的目光清亮如泉,似能照见人心。
沈钰的指节无意识蜷紧,垂下眼睑避开那道视线,声音里带着刻意的疏离:“母亲,我只是您的儿子,是爹爹和您的儿子。其他事情……我不清楚,也不重要。”
他没有否认,却反复强调着“他们的儿子”这个身份。
这般执拗的撇清,已然道出了真相。
凌战静默地看着他,不追问,也不点破。她太了解这个心思缜密却重情义的孩子——他的回避,正是因知晓那所谓的高贵血统,不愿因此伤及与养父母、兄弟间的情分。
良久,她轻叹一声,语气温和下来:“好。既然你认我们是父母,那母亲只问你——抛开所有身份与血统,你自己想要什么?”
沈钰倏然抬头,撞进母亲洞悉却包容的眼眸中。
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他沉默片刻,眼底深处浮起真实的向往。
“儿子虽读万卷书,却未曾行过万里路。”他的声音初时轻缓,渐如玉石相击,“在两位兄长面前,儿子资历最浅,功业未立。兄长们或擅纵横,或长征战,皆已显露锋芒。儿子常自思量,我的路究竟在何处。”
他目光清亮,深藏的志气在言语间缓缓舒展:“东南初定,百废待兴。那里有被战火焚毁的盐场,因海禁凋敝的渔村,新辟航路上待厘清的关税……这些,都不是端坐书房能真正知晓的。”
他微微前倾,言辞间已勾勒出明晰的蓝图:“儿子愿抛却虚名,从微末处做起——或为一县主簿,厘清田亩户籍;或赴盐场协办,重振煎盐旧业。民生多艰,儿子想用双脚丈量,用双手扶助。东南乃大雍海疆门户,唯有沉入其中,方能知利弊本源。”
他停顿片刻,声音里带着超越年龄的清醒:“儿子深知,论长幼之序,我居末位;论资历之功,远不及兄长。正因如此,更需走一条不同的路。这江山,儿子心中有志,但所求绝非因血统或怜惜而来的眷顾。正因资历尚浅且还年幼,才更有时日、更无包袱,去田间地头,市井海滨,为天下扎扎实实做些事情。”
“母亲,”他深深一揖,“请给儿子机会。让我用实力——而非年龄与序列——证明自己堪当大任。待归来之日,愿无人再视我为需庇护的幼子,而是真正能托付江山之人。”
凌战眼中掠过欣慰之色,颔首道:“好。依你本心而行。”
三日后,吏部颁下文牒:新科状元、三元及第的沈钰,自请外放至东南新设的海宁县,任七品县令。此议一出,朝野哗然,然帝后皆准,无人能改。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
卫烬凝视着身姿挺拔的长子:“骁儿,北境新城的外延工程,朕可另遣他人。”
沈骁抱拳,声沉力稳:“父皇,图纸是儿臣参与绘制,规划经幕僚反复推敲,无人比儿臣更了解此地。儿臣愿亲见其成,看它化为守护北疆的又一道铁壁。”
卫烬审视他良久,忽而咧嘴一笑,那笑意里带着沙场淬炼的痞气与洞明世事的了然:
“准了!北境苦寒,却也自在,天高皇帝远,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他大手一挥,语气豪迈:“朕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你若在北境遇上心仪之人,无论她是草原明珠、部落英杰,还是寻常牧女,只要你认定,爹就为你做主!”
目光锐利如鹰,似已看穿长子心中深藏经年的影子。
“你二弟泓儿,如今儿女皆能奔跑嬉戏。你身为长子,婚事没少被朝中老臣议论,朕知你心中一直装着事。”
卫烬语气渐缓,带着不易察觉的慨叹:“当年局势复杂,朕让你深思,是恐你年少热血,将来反受其累,也怕动摇北境初稳的格局。你……明白朕的苦心,始终做得很好,甚至过于克制。”
他话锋陡转,帝王的威仪与父亲的厚重同时压下:“而今江山稳固,朕也看透许多。人心贵于出身,情义重于门第。故朕今日仍是那句话——既选之,则思之。非为一时冲动,而是一生之责。既已抉择,无论将来遭遇何等风雨非议,都须担得起、护得住!你,可明白?”
这近乎明示的话语,如重锤击在沈骁心上。
那些刻意尘封的北境风霜、雪原上并肩驰骋的身影、篝火旁炽烈隐忍的目光……瞬间奔涌而至。
他猛然抬头望向父亲,喉结滚动,千言万语哽在胸口,终化作深深一揖:
“儿臣……明白!谢父皇!”
卫烬看着他紧绷的肩背,仿佛再见当年那个在风雪中独撑危局的年轻将领。
眼中闪过复杂的心疼与骄傲,最终只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头,恢复混不吝的语气:
“明白就好!滚吧,去了北境别光惦记姑娘,正事也得给老子办漂亮!”
沈骁冷峻的面上掠过动容,郑重跪接象征北境兵权的将军令。
翌日便轻装简从,再赴苦寒之地。
最后,轮到早已等候多时的沈章武。
卫烬望着眼前壮实如牛、比自己高出半头却难掩莽撞之气的儿子,眼中不自觉漾起笑意,故意板起脸问:“小蛮牛,你大哥赴北境筑城,你弟弟往海边治县,你呢?欲往何处?也让爹看看你的志气。”
沈章武立刻将脑袋摇得似拨浪鼓,瓮声瓮气,语气斩钉截铁:“儿臣哪儿都不去!就要留在京城!爹爹在哪儿,儿臣就在哪儿!”
他急切地凑近,生怕父亲不信,一边比划一边补充:“儿臣给爹爹当侍卫!就守紫宸殿外!要不……守宫门也成!保证连只不相干的蚊子都飞不进来!”
“那些勋贵老头子若再惹您生气,儿臣就……就瞪他们!”他努力瞪圆双眼,奈何眉宇间犹存少年纯挚,反显得憨态可掬。
见父亲笑而不语,沈章武愈发着急,掰着指头细数不能离京的缘由,声线不觉放软:“爹爹胃口不好,离不得儿臣照应。而且……宫里还有人需儿臣看顾。永寿宫那位……十五岁便成了太后,在这深宫里,比儿臣还小两岁呢。”
他想起那个裹在繁重朝服里、独坐宽大凤座愈发显得纤细的身影,不由叹息。
“前次雷雨夜,永寿宫琉璃瓦被风掀落,她惊惧不敢声张,还是儿臣巡夜时听闻动静,翻墙帮她堵上的。”他挠挠头,“她宫里的炭火份例总被克扣,冬日手都冻得通红,儿臣便将自己份例的银霜炭分去一半,谎称是父皇赏赐多余的……她未必相信,却从未说破。”
语气转为格外认真:“她在这宫中无一亲近之人。儿臣答应过——若她烦闷,便讲宫外趣事;若受人欺侮,定替她出头。儿臣若走了,她独自一人……该多孤寂。”
他一口气说罢,眼巴巴望着卫烬。
那眸光清澈见底,满溢着“莫赶儿臣走”的恳求,通身上下都写着“儿臣就要守着爹爹与在意的一切”的执拗。
卫烬与身旁的凌战相视一眼,俱从对方目中看到无奈又温暖的浅笑。
这个最率真的莽儿,正用最笨拙的方式,践行着最赤诚的守护。
或许,这便是他选择的道路——以他最擅长的方式,守护珍视的一切。
孩子们皆已抉择前路。
无兄弟阋墙之丑恶,无急不可耐之争权。
他们在竞争中懂得沉淀自身,厚积薄发。
这,比任何承诺更令卫烬与凌战欣慰。
是夜,帝后并肩立于宫阙之巅,遥望浩瀚星河与脚下沉睡的京城。
卫烬长舒一口气,揽住凌战肩头,语气里带着卸下重担的释然与新的期盼:“看来,你我还需再认真经营二十年。为这群小崽子,把路铺得更平坦些。”
他顿了顿,声线低沉温柔:“二十年後,我陪你回靠山村,归返山巅。你说过,星核零的微光,犹在那里待你滋养。”
凌战倚在他肩头,望向北斗的方向,目光悠远坚定,认真颔首:“好。”
他顿了顿,忽然低声问道:"凌战,你从前跟我说......在修罗星域时,可曾想过会有这样一日?守着一个人,守着一个家,守着这人间烟火?"
凌战仰望着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宁静星空,良久才道:"修罗战士的宿命,唯有征战与毁灭。"
"那现在呢?"卫烬收紧手臂,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凌战转头看他,星辉落进她眼底:"现在,这里就是我的星域。"
卫烬心头一热,将她又揽紧几分,声音低沉而坚定:"凌战,你若要走,必须带上我。"
"好。"
"千年万载也不能食言。"
"好,我答应你。"
星空之下,帝国的掌舵者们定下了未来的航向。
而年轻的雄鹰们,也已展翅,飞向了各自选择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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