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战携大胜之威,押解要犯,满载金银,班师回朝。
码头上,万民空巷,欢呼震天。
卫烬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出迎。他站在最高处,凝视那个从战舰上稳步走下的身影。海风拂动她的鬓发,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那一刻,什么帝王威仪都被抛诸脑后,他眼中只有失而复得的狂喜与骄傲。
他几步上前,在万众瞩目下,紧紧握住凌战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指骨捏碎。
“回来就好。”
千言万语,只化作这四个字,沉甸甸地压着无数个日夜的牵挂与后怕。好像每次都只能这样。
凌战抬眼看他,清冷的眸子里映出他的身影,微微颔首:“嗯。”
帝后携手,共乘銮驾回宫。
其身后,是昂首挺胸、英姿勃发的沈家儿女,以及那彰显赫赫战功的囚车与金银。这一幕,深深烙印在京城百姓心中,也狠狠刺痛了某些人的眼睛。
接下来的朝堂,因东南大胜和霍家倒台,暂时无人敢撄帝后锋芒。
但暗流,却转向了另一个更加敏感的方向——继承人。
东海一战,几位皇子的表现有目共睹:
沈骁沉稳果决,调度陆军策应有功,在京期间协助卫烬稳定防务,展现出入主枢机的潜力与气度,军方支持者众多。
沈钰“三元及第”的文名,加上此次在海军中统筹后勤、制定章程展现出的卓越理政才能,让他成为文官集团心中近乎完美的储君模板。
而沈章武虽不如兄长们心思缜密,但他性情赤诚、勇猛无双,在战场上是一往无前的利刃,对父母兄弟的维护之心更是毫不掩饰。这种“爹宝男”的纯粹和悍勇,意外赢得了不少勋贵和部分直性子武将的喜爱,认为他若为君,必不会亏待老兄弟。
这一日的朝会,气氛从一开始就透着不寻常。
议完正事,眼看内侍就要喊“退朝”,一位以“直肠子”著称的老将军牛继宗猛地出列,声如洪钟:
“陛下!老臣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但有些话不吐不快!”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拍胸膛,“老臣觉得,骁皇子好!那气派,那手腕,带领儿郎们镇守北境、开疆拓土,活脱脱就是陛下您当年的风范!这才是咱大雍未来需要的雄主!军中兄弟,没一个不服气的!”
这话如同往滚油里丢了颗火星,武将队列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赞同嗡鸣。
几个年轻将领更是眼神发亮,恨不得当场鼓掌。
没等文官们反驳,素有“清流砥柱”之称的翰林院学士周文正便慢悠悠地出列,先对牛继宗礼貌性地拱拱手——姿态优雅,眼神却带着“莽夫岂知大义”的意味——然后面向御座,朗声道:
“牛将军所言,骁皇子之勇武,确是我大雍之福。然,治国非仅凭勇力。钰皇子,三元及第,文采斐然,更难得仁德宽厚,体恤民情。于东南历练时,便已显露出卓越理政之才。此乃文统所系,天下士子所望,方是江山永固之根本。”
他一番话引经据典,说得文官队列纷纷点头,捋须微笑,一副“此乃正理”的模样。
眼看文武两边要开始惯例的“文武之争”,冷不防勋贵队列里,跟沈章武关系最铁的老镇国公——大概是昨日酒意未消——打着酒嗝站了出来:
“嗝……你们……你们说的都对,但依老夫看啊……”他红着脸,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章武那小子就挺好!实诚!没那么多心眼子!对陛下、对皇后,那是掏心窝子的好!咱们这些老兄弟,就喜欢这样的!将来他当了家,还能亏待了咱们这些看着他长大的叔伯?这才是……嗝……自己人!”
这话说得过于直白接地气,几个与他交好的勋贵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连连点头。文官们则面露鄙夷,武将们也有些哭笑不得——立储岂能看谁更“自己人”?
朝堂之上,顿时如同市集:
“牛将军此言差矣!治国需……”
“周学士迂腐!岂不闻……”
“镇国公醉话岂能当真?立储乃国本……”
“怎么就不能当真了?小殿下那叫赤子之心!”
三方支持者,或以理据争,或直抒胸臆,或胡搅蛮缠,吵得不亦乐乎。原本庄严肃穆的金銮殿,一时间竟有些菜市场般的“热闹”。
端坐龙椅的卫烬,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看着底下臣子为他儿子们吵得面红耳赤,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越来越明显。
他既未阻止,也未表态,就这么静观。
终于,趁着一个争吵的间隙,他轻轻咳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如同定身咒,瞬间令所有声音消失。
所有人都眼巴巴望向他,等待圣意裁决。
卫烬扫视一圈,目光在牛继宗、周文正、老镇国公脸上分别停留片刻,然后懒洋洋地开口:
“牛卿觉得骁儿类朕,有雄主之风?”
牛继宗昂首挺胸:“正是!”
“周卿觉得钰儿仁德聪慧,可承文统?”
周文正躬身:“陛下明鉴!”
“老国公觉得章武真性情,是自己人?”
老镇国公酒醒了一半,嘿嘿一笑:“老臣……老臣就是这么觉得。”
卫烬点了点头,仿佛很认可他们的看法。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有所决断时,他却话锋一转,带着疑惑的表情:
“朕怎么听着……你们夸的这几个,好像都挺不错?”
众臣:“……” 陛下,您这不是废话吗!
卫烬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一个堪称“纯良”的笑容,说出的话却让底下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
“你们这么急着给朕的儿子们分派系、定高低……是觉得朕老眼昏花,看不出谁好谁坏,需要你们提醒?还是觉得朕坐在这位子上太久了,碍着你们提前站队、烧冷灶了?”
他语气依旧带笑,可眼神里的冷意,让刚才吵得最凶的几人瞬间冷汗涔涔。
“朕的儿子,朕自己会看,会教!”卫烬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们兄弟之间,自有他们的相处之道,轮不到外人来替他们划分阵营,挑拨离间!”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今日这话,朕就当是诸位爱卿对皇子们的关爱了。以后,朝堂之上,谁再敢公然议论立储,结党营私……”
他顿了顿,未尽之言化作无形压力,让所有人都缩了缩脖子。
“退朝!”
卫烬站起身,甩袖就走,留下一殿心思各异、后怕不已的臣工。
走到殿门口,他似乎想起什么,回头对着尚未缓过神的老镇国公,戏谑地补了一句:
“老国公,下次跟章武喝酒,记得叫上朕。朕也想知道,那小子是怎么把你们这些老油条都忽悠成‘自己人’的。”
老镇国公:“……” (内心:陛下,臣不是被忽悠,臣是真心觉得小殿下好啊!而且……跟您喝酒压力太大啊!)
这场看似闹剧的朝会,在卫烬一番连消带打、混不吝的警告中结束。
裂痕被强行弥合,但水面下的暗流,却涌动得更加汹涌。
所有人都明白,继承人之争,才刚刚开始。而陛下,显然不打算让任何人轻易如愿。
立储之事暂告一段落,结果没过几天,又有人站了出来。
这日早朝,宗亲队列中,一位一直保持沉默,甚至在之前风暴中未曾激烈反对的老王叔——睿亲王(已故瑞亲王之弟,论辈分是卫烬的皇叔),缓缓出列。
他年事已高,步履却稳,先对卫烬和凌战恭敬一礼,然后目光扫过沈钰,声音带着奇异的感慨与郑重:
“陛下,老臣有一言,关乎皇室血脉,不得不察。”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亲王身上。
睿亲王深吸一口气,指向沈钰:“老臣观钰皇子仪容气度,才华品行,每每思之,夜不能寐。因其容貌风采,酷似臣那早夭的皇兄——先瑞亲王!”
“哗——!”
满朝哗然!无数道震惊、疑惑、探究的目光射向沈钰!
沈钰本人亦是微微一怔,抬眼看向那位老亲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睿亲王继续道,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臣记得,皇兄当年蒙难之前,其侧妃确已怀有身孕,后因动乱,不知所踪……臣多年来遍寻不得,引为毕生憾事。今日见钰皇子,如见皇兄重生!臣敢以性命担保,钰皇子,极有可能便是臣那苦命的皇兄遗留在世的唯一血脉!是这大雍皇室,最名正言顺的嫡系嫡孙啊!”
他这番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彻底炸开!
文官们先是震惊,随即不少人的眼神亮了起来!
若沈钰本是卫氏嫡血,那之前所有的礼法障碍岂不迎刃而解?
文才、血统、名分……完美!这简直是上天赐予大雍的储君!
而武将和沈章武的支持者则脸色难看,若论血统正统,沈钰一下子就将其他兄弟比了下去。
沈骁面无表情,眼神深邃。
沈章武则瞪大了眼睛,看看沈钰,又看看父皇母后,一脸懵懂和焦急。
朝堂之上,瞬间分为几派,争论之声骤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激烈!有人激动要求滴血认亲,有人质疑睿亲王所言虚实,有人则已开始高呼“天命所归”!
混乱中,一直冷眼旁观的卫烬,猛地抓起御案上的镇纸,狠狠砸在地上!
“哐当!”一声巨响,玉石俱碎!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卫烬缓缓站起身,脸上没有愤怒,反而带着一种极其不耐烦的、混不吝的痞笑。他目光扫过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臣子,最后落在激动不已的睿亲王身上。
“皇叔,认亲是好事儿啊。”他语气轻飘飘,却带着刺骨寒意,“钰儿多一个爷爷疼,朕替他高兴。”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威,响彻整个大殿:
“但是!”
“朕还没死呢!还是你们现在就盼着朕死?!”
他指着底下噤若寒蝉的臣子,骂道:“一个两个,急吼吼地定储君,分派系,想干什么?逼宫啊?还是觉得朕坐在这位置上碍你们的事了?”
“朕告诉你们!朕的儿子,朕自己会教,会看!谁行谁上,朕心里有杆秤!轮不到你们在这里替朕操心身后事!”
“至于钰儿的血脉……”卫烬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如刀,“他是朕和皇后养大的!他叫朕爹爹!叫皇后母亲!这就够了!他身上流的是谁的血,改变不了他是朕儿子这个事实!谁再拿这个说事儿,挑拨他们兄弟感情,别怪朕翻脸不认人!”
他一番夹枪带棒、蛮横无比的怒斥,将刚刚燃起的血统之争的火苗,硬生生用最霸道的方式踩灭。
朝堂之上,再次陷入死寂。
睿亲王张了张嘴,最终在卫烬那冰冷的目光下,颓然垂首。
卫烬喘了口粗气,像是发泄完了,又恢复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甩下一句:
“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再让朕听见谁瞎吵吵立储的事,朕就让他去边关吹一辈子风沙!”
说完,拉着凌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殿。
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臣工,和一场被强行压制、却注定更加暗流汹涌的继承人风暴。
沈钰站在原地,感受着各方投来的复杂目光,轻轻吸了口气。
他知道,有些路,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
而他的兄弟们,也各自陷入了沉思。
皇位之下,从无真正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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