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战的话语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御书房静谧的空气里。
每一个字都带着冻结一切的寒意,精准地劈中了卫烬。
他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撞在沉重的紫檀木御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案上的奏疏笔砚随之震动,一如他瞬间天翻地覆的心绪。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那双总是盛满炽热爱意或戏谑笑意的桃花眼眸,此刻睁得极大,瞳孔深处是全然的不解、震惊,以及一种近乎崩塌的茫然。
从未打算孕育子嗣?
为什么?
怎么可能?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中疯狂冲撞,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依附的答案。他看着她,试图从那张清冷平静得过分的脸上找到一丝玩笑、一丝犹豫,或者哪怕一丝痛苦。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就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且早已既定的事实。
“为什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咆哮,猛地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给朕一个理由!凌战!告诉朕为什么?!”
是因为不喜欢孩子?可她对沈章武、沈钰、穗禾、泓儿他们那般爱护!
是因为身体原因?可她是神力加身的凌大花!
是因为……不爱他?所以不愿有他的孩子?
最后一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让他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凌战没有挣脱他的钳制,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似乎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过度。
她平静地迎视着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沉默了片刻。
目光似乎透过他,看向了某种更深远、更浩瀚,也更冰冷的东西。
那是卫烬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
“我并非此间世人。”
她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疏离感,“于此地,并无血脉延续之执念。牵绊过深,于我而言,并非必需,亦是……负担。”
“并非此间世人?”
卫烬重复着这句话,眼中的风暴更加混乱,“什么意思?你不是凌大花?那你是谁?!”
他心底涌起巨大的恐慌,比听到她不愿生子更甚。
他害怕眼前这个人会突然消失,害怕他所以为的一切都是一场幻影。
他想起了她那些不可思议的力量,确实不是街上打架斗殴的凌大花能有的。
凌战看着他眼中的恐慌和破碎,静默了一瞬。她似乎斟酌了一下,如何用他能理解的方式,去描述那无法描述的浩瀚与绝望。
“是,也不是。”
她给出了一个玄之又玄的回答,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仿佛在感受某种无形的界限,“凌大花是我在此世的形骸,但我之源起……在星辰破碎之处,在归途已断之地。”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冰冷的史诗感,让卫烬的心脏骤然缩紧。
“你要走?”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她拉近,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和绝望,“你是不是打算离开?!就像你突然被指婚给我,某一天也会这样突然消失?!所以你才不肯留下任何牵挂?是不是!”
他的思维直接跳向了最坏的可能。
凌战微微偏头,似乎在衡量时间的概念,然后给出了一个让卫烬彻底崩溃的答案:“何时能再度启程,难说。或许千年,或许万年,或许更长……”她的语气里没有期盼,只有一种基于冰冷事实的陈述。那是零告诉她的。
重聚星火所需的、漫长到令人绝望的时间尺度。
“千年……万年……”
卫烬喃喃重复,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又像是被宣判了无期徒刑。滔天的怒火和那种抓不住、留不下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无法理解这种时间概念,只觉得她要离开,在一个他无法企及的、遥远的未来离开!
他猛地松开她,像是被烫到一般,连连后退,撞得御案又是一阵摇晃。
“好……好得很!”
他指着她,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伤心而微微颤抖,眼眶竟有些发红,“凌战!你真是好得很!”他所有的爱意、期盼、对未来家庭的构想,在她这番“千年万年”的冰冷话语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渺小!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宽阔的肩膀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个线条都写满了震怒和受伤。
“滚。”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冰冷彻骨,“给朕滚出去!”
凌战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背影,静默了片刻。
她能感知到他情绪能量的剧烈震荡,如同濒临爆发的火山。但她不明白,为何“事实”会引发如此剧烈的反应。她只是陈述了现状与最优解。
最终,她只是淡淡道:“好。”
她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御书房,没有一丝迟疑和留恋。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从那一日起,帝后之间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冷战。
卫烬再也没有踏入坤宁宫半步。
即使在必要的公开场合,他依旧会维护她皇后的尊严,与她并肩而立,接受万民朝拜,但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却失去了所有温度,只剩下帝王的威严和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
私下里,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易怒,更加难以捉摸,朝堂之上,稍有不如意便是雷霆之怒,修罗卫四处出动,整个皇宫乃至前朝都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
四方势力敏锐地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虽然不知具体缘由,但帝后失和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尤其是中宫无嗣且帝后不睦的消息悄然流传,让那些原本被登基大典帝后风姿所震慑的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
霍家,书房。
烛火通明,将霍英深沉的面容映照得晦暗不明。
霍贤坐在下首,手中紧紧捏着帕子,脸上既有兴奋,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
“老爷,消息确凿吗?陛下和皇后当真……”
霍贤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即将到来的富贵。
霍英缓缓捋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空穴不来风。陛下近日性情越发阴晴不定,修罗卫动作频繁,却未见坤宁宫有何表示。那凌氏依旧日日往大司农官署跑,浑然不觉……或者说,浑然不在意。这本身就已说明问题。”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冷嘲:“登基大典上那般作态,如今看来,不过是陛下年轻人意气,追求完美罢了。终究抵不过现实——无嗣,便是皇后最大的原罪。”
霍贤闻言,脸上焦虑稍褪,换上热切。
“那……那我们婉君的机会岂不是来了?选秀之事,该尽早推动才是!”
“选秀,自然要选。”
霍英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政务,“而且要大张旗鼓地选。陛下正在气头上,此时朝臣再集体上书,言明国本之重,他应下的可能性极大。”
他看向妻子,目光锐利:“但你要明白,送婉君入宫,并非只是去享福,更不是去做寻常夫妻。那是战场。”
霍贤心头一紧:“老爷的意思是?”
“陛下对皇后用情至深,此次即便赌气选秀,心中芥蒂也绝非一日可消。婉君入宫,首要之事绝非争宠,那是蠢人才会做的。”霍英声音低沉而冷酷,“她要做的,是‘像’。”
“像?”霍贤不解。
“像皇后……却又不能全然像。”
霍英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学那份冷静,那份独立,但要去其冰冷,增其温婉;效其不争,却要更懂体贴人意。陛下求而不得,若偶见一个眉眼气韵有几分相似、却又比原主更‘懂事’、更‘需要’他的替身,你说,他会如何?”
霍贤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丈夫的心思深沉得可怕。
“其次,”霍英继续道,“要尽快诞下皇嗣。这才是最紧要的!无论陛下心中爱谁,长子出于霍家,这江山将来便有一半是霍家的血脉!届时,皇后有无子嗣,还重要吗?”
霍贤听得心潮澎湃,但随即又泛起一丝母性的担忧:“可……可婉君那孩子,心思单纯,对陛下又是一片痴心,她若入了宫,见陛下心中仍有他人,岂不要伤心死?那后宫倾轧,她又如何应付得来?”
霍英冷哼一声:“糊涂!既入天家,还谈什么小儿女的情愫?那是她的命,也是霍家的运!至于倾轧……”他眼中闪过厉色,“我霍家的女儿,难道还怕那些不成?自有家中为她打点铺路。你平日也多教教她,收起那些天真,学会看人眼色,揣摩圣意。告诉她,她的眼泪,要流在值得流的时候,流给值得看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皇宫的方向。
“给皇帝选秀,对我霍家是天大的机遇,但对她个人……哼,确实没什么好吃好玩的轻松日子。那是去搏命,去争那份泼天的富贵和权势。成了,霍家与她共享尊荣;败了……”
霍英没有说下去,但话语中的寒意已然分明。
霍贤打了个冷颤,最终,对权势的渴望压倒了对女儿的怜惜,她重重点头:“妾身明白了。明日我便开始教导婉君,也会暗中联络几位交好的御史夫人……”
霍家府邸的灯火,似乎也亮得更晚了些。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凌战,却仿佛置身事外。
她依旧是那个每日雷打不动前往大司农官署的皇后,裙角沾着泥点,袖间带着草叶清香,与穗禾、泓儿待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在冰冷华丽的皇宫里多。对于卫烬的怒火和宫中的暗流,她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她正在观察此季作物的生长,记录数据,这些才是她当下的“任务”,要让天下人吃饱饭。
她这份超然的平静,在她看来是正常与专注。
在卫烬眼中,却是彻底的冷漠和无视。
终于,这日在她又一次准备出宫时,卫烬在宫道上拦住了她。
他屏退左右,目光沉沉地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愧疚或动摇,却再次失败了。连日来的愤怒、伤心、失眠让他桃花眼眸中布满了血丝。
“凌战!”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每日就只惦记着你那些稻谷秧苗?你可知子嗣对于皇家、对于朝堂、对于这天下意味着什么?!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江山社稷!是国本!”
凌战停下脚步,抬眼看他,眼神清澈而认真,仿佛在分析一个课题。
“我知道。”
她点了点头,基于她所理解的此界规则和自身情况,给出了她认为最理性、最高效的解决方案:“所以,我并未阻拦你。帝国的继承需要血脉。你若需要子嗣,可与旁人生育。我不介意。”
我不介意。
简简单单四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卫烬所有的铠甲,直捅入心脏最深处,痛得他几乎麻木。
他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恐惧,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荒谬绝伦的可笑。
他为了她,对抗全世界;而她,却轻飘飘地将他推给别人?原来在她那套冰冷的、来自“星辰破碎之处”的逻辑里,他卫烬,他倾尽所有的爱意,他视若珍宝的婚姻,竟是可以如此随意地分割、转让的?
原来她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卫烬看着眼前这张清丽绝尘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也无比疲惫。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彻底浇灭了他眼中最后一丝火光。
他连一个字都不想再说。
最终,他只是极轻、极缓地点了点头,眼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冷寂。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地离开,背影僵硬而孤寂,再没有回头。
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
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的那种生气。
而凌战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偏了下头,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
她只是给出了一个基于现状的最优解。
她需要时间扎根、蕴养星核,无法分心孕育此界血脉。
而他需要继承人。让其他适合的女性来完成这个任务,符合效率最大化原则。
他,为何又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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