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朝会。
紫宸殿内,金碧辉煌,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无形无声、却几乎凝成实质的低压。文武百官垂首肃立,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龙椅之上的天子,今日并未像往日那般或慵懒或锐利地扫视群臣,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指节分明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紫檀木扶手。
那一声声轻响,落在死寂的大殿里,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终于,鸿胪寺唱喏声落,该来的还是来了。
一位年迈的御史,颤巍巍出列,手持玉笏,声音却洪亮得刺耳:“陛下!臣冒死进谏!国不可一日无储,中宫位尊却久无喜讯,实非社稷之福!为江山永固计,恳请陛下颁旨选秀,广纳淑女,以充后宫,早定国本!”
话音未落,又有三四位大臣出列附议,言辞或激昂或恳切,核心却只有一个——陛下,您该选妃了。
空气仿佛冻结了。谁不知道帝后情深?谁又没听闻近日宫闱气氛诡异?
这谏言,无异于在陛下心头的伤口上试探着撒盐。
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于龙椅之上。
卫烬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
他缓缓抬起眼,那双曾盛满星河、如今只余寒潭的桃花眸,淡淡地扫过下方跪着的臣子,掠过那些屏息凝神、暗自揣摩的众人,最终,落向殿外遥远的天际,空茫一片。
他没有发怒。
没有质问。
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
那种极致的平静,比雷霆震怒更令人窒息。
良久,他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一个冰冷的、嘲讽的弧度,却又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准。”
一个字,清晰,平静,没有任何波澜,却像一块巨石砸入冰湖,瞬间在所有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卫烬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
他缓缓抬起眼,那双曾盛满星河、如今只余寒潭的桃花眸,淡淡地扫过下方跪着的臣子。、
目光所及,众人无不屏息垂首。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那老御史身上,静默了一瞬。这一瞬,仿佛有无声的惊雷滚过殿宇。
终于,他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倦怠,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
“既然众卿……皆以为此乃社稷之福。”
他的声音平稳,却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河,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寒意。
“朕,准了。”
这三个字,清晰,平静,却比雷霆万钧更令人窒息,仿佛不是同意,而是一句对某种期待的彻底泯灭。
那老御史似乎没料到如此顺利,一时竟忘了谢恩。
“陛下圣明!”
霍英率先出列,声音沉稳,叩拜下去。
他一动,身后霍家一派的官员立刻山呼海啸般地附和。
卫烬的目光缓缓移回,落在霍英低垂的头顶,声音依旧平淡无波:“选秀之事,着礼部与内阁依制办理。务必,”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珠落地,“精挑细选,莫负朕望,莫负……社稷之重。”
“臣等遵旨!”
礼部尚书与内阁首辅连忙出列领命,后背已沁出冷汗。陛下这态度,太诡异了。
朝会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散了。
百官鱼贯而出,无人敢高声议论,只以眼神交换着无数惊疑与算计。
晚间的坤宁宫。
凌战正看着穗禾送来的一些农具改良图样,殿外传来宦官尖细的通传:“陛下驾到——”
她抬头,只见卫烬迈步进来。
他换下了朝服,着一身玄色常服,更衬得面容苍白,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阴郁。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和……朝堂上那种冰冷压抑的气息。
他没有看她,屏退宫人,径直走到窗前,背对着她。
“今日是第三日。”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不带任何感**彩,像是在陈述一个公文上的事实,“皇后立的规矩,七日需同房三日。朕来请皇后,尽、义、务。”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慢,极重,像钝刀子割肉。
凌战放下图样,看向他紧绷的背影。
她能感觉到他情绪能量极低且极不稳定,但“义务”是规则的一部分,她点头:“好。”
她的平静彻底激怒了他心底强压的恶魔。
他猛地转身,一步跨到她面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
他的指尖冰凉,力道之大,让她微微蹙眉。
“好?”他低笑一声,眼底却是一片疯狂的赤红,“皇后果然……恪守规则。”
他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几乎是粗暴地将她抱起,走向内殿凤床。
这不是温存,更像是一场战争。
他熟悉她身体的每一处敏感,此刻却将这些知识化为武器,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掠夺欲,非要逼出她最原始的反应。他要证明,她的身体并非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冰冷无情!
凌战大脑中逻辑系统无法处理这种复杂矛盾的行为。
她的生理本能带给她愉悦和巅峰的刺激,但与之伴随的,是他动作里的恨意,是他眼中那片令人心悸的荒芜。
终于,风停雨歇。
卫烬撑起身,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颌线滴落。
他看着她,她眼中还有未褪尽的生理性的迷蒙,脸颊泛着红潮,可那眼神深处,依然是令他绝望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他心脏绞痛,一种毁灭一切的**涌上心头。
他俯身,贴近她的耳畔,气息微热,声音却低沉缓漫,字字如浸了冰水的细针,精准刺入:
“皇后方才……尽得很‘好’。朕,很‘满意’。”
他刻意停顿,感受着她细微的颤栗,继续用最平静无波的语调,碾碎最后一丝温存:“但愿日后,六宫新人齐至,皇后依旧能如今日这般……恪守规则,保持‘最优解’的从容。”
“朕,很期待。”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裂痕。
凌战听着他的话。逻辑上,这完全正确,符合她提出的解决方案和帝国运行规则。
但是……
那先前被压制下去的“干扰波”再次涌现,并且骤然加强!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心核猛地一缩!
一种尖锐的、陌生的、从未有过的刺痛感,毫无征兆地窜过!
不强烈,却清晰无比,仿佛一直稳定运行的逻辑第一次出现了无法理解的谬误。
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左胸心口的位置。清冷绝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名为“怔忪”的神情。那双总是清冷透彻的眼眸里,那尚未褪尽的生理性迷蒙被纯粹的困惑取代,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痛色。
为什么……会疼?!
卫烬看到了她这个细微的动作和那一闪而过的神情。
他先是怔住,随即心底涌起一股近乎扭曲的快意——她终于有反应了!哪怕是疼!但这快意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汹涌的痛苦淹没。他伤了她,可他觉得自己比她更疼千倍万倍。
他猛地起身,不再看她。
胡乱披上外袍,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地快步离去,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才刚走出宫殿,他的脚步突然停顿,极度的痛苦与后悔袭上心头?
她,自己已经很多年没再跟她吵过架了!
而以前每次争吵,也都是她对,自己错——!
空荡的内殿,只剩下凌战一人。
她缓缓坐起身,纤白的手指依然按着心口。
那里,陌生的刺痛感已经消失,但一种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挖走的感觉,却迟迟不散。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眼中是纯粹的、超乎理解的困惑。
理性分析失败。
无法定义刚才那瞬间的……异常与刺痛。
霍府,后宅暖阁。
熏笼里暖香袅袅,却驱不散霍贤语气中的一丝急切与算计。她拉着苏婉的手,这位已过韶华、眉宇间总带着一缕轻愁的妇人,正是她们精心选中的目标。
“好孩子,快坐。”
霍贤屏退了左右,只留心腹嬷嬷在门口守着,“今日请你来,实在是……唉,有些体己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婉微微垂眸,声音温婉却难掩落寞:“夫人但说无妨。”
她最近与霍婉君偶有往来,称霍贤一声“夫人”也是常理。
霍贤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婉丫头,你的难处,我是知道的。这般品貌性情,却……蹉跎至今,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更别说一儿半女傍身。每每想起,我这心里都替你难受。”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苏婉心中最深的隐痛。
她眼圈微红,强笑道:“劳夫人挂心,都是命数罢了。”
“什么命数!”
霍贤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切,“如今,却有一个天大的机缘摆在眼前,就看你愿不愿意伸手抓住了。”
苏婉抬起头,眼中带着疑惑。
霍贤身体前倾,声音更低了:“陛下已下旨选秀,这是为了国本大事。我家婉君年纪正好,自是要参选的。只是……那深宫重重,她一人在内,我实在放心不下。陛下……陛下对皇后用情至深,可皇后……”她适时停住,留下无限遐想,“终究非寻常女子,怕也难以给予陛下寻常的温情和子嗣。”
苏婉的心猛地一跳,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指尖微微蜷缩。
“陛下仁厚,念旧情。”霍贤盯着她的眼睛,“你是知道的,陛下与你相识,衣服都要穿你做的,这情分不同旁人。若你能入宫,与婉君相互扶持,一来,全了姐妹情谊,彼此有个照应,不至于孤零零受人欺负;二来,陛下见到你,想必也能得些许慰藉。”
“可我……”苏婉声音发颤,“我早已超龄,如何能……”
霍贤拉着苏婉的手,语气比方才更加笃定和从容:“好孩子,你的顾虑,我怎会不知?但这绝非难事。寻常选秀的规矩,自然约束不到所有人。”
她微微一笑,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意味:“你忘了?宫里头的太皇太后,可是我们霍家的老姑奶奶,最是慈爱仁厚。陛下年轻,忙于朝政,难免有顾及不到旧情之处。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最是念旧,也最是关怀陛下身边能否有个知冷知热、体贴妥当的人。”
苏婉的心猛地一跳,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和微弱的希望。
太皇太后!若是这位后宫最尊贵的女人开口,的确……
霍贤观察着她的神色,继续加码:“你温婉贤淑,名声是极好的。太皇太后若是知道有你这样一位懂事知礼的陛下旧人在宫外,定然怜惜。她老人家一道恩旨,特许你入宫陪伴,以示天家的恩泽体恤,名正言顺,谁又能说出半个不字?这并非选秀,而是慈谕,是恩宠!”
这番话,彻底打消了苏婉最后的疑虑。
不是通过可能让她感到难堪的选秀途径,而是以太皇太后的“恩泽”和“体恤”之名,面子上好看得多,也显得格外“体面”。
“只是……”苏婉仍有一丝不安,“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为何会……”
“傻孩子,”霍贤亲昵地拍拍她的手,眼底却精光闪烁,“老人家盼曾孙,关心陛下子嗣,这不是天经地义?皇后那边……唉,终究是让老人家失望了。如今不过是给陛下身边添个可心人,全了老人家慈心,也全了你的归宿,更是全了霍家与你的情谊,三全其美,岂不好?”
她巧妙地将太皇太后的动机归结于“盼曾孙”和“慈爱”,完全掩盖了霍家背后的推动,听起来合情合理。
苏婉彻底被说动了,没有谁比她更了解凌战的性子。
她不争宠,只想要个属于自己的子嗣,凌战不会难为她。
太皇太后的恩旨,如同一道金色的台阶,让她能够避开世俗的非议,体面地走向那个可能改变她命运的地方。对孩子的渴望、对孤寂的恐惧、对那男人的了解,最终压倒了所有的犹豫。
袖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是她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的第一个微小代价,也是最后一次权衡。入宫之路,绝非霍贤口中那般姐妹情深、风光无限,她心知肚明,但深宫寂寥,难道会比现在这看似自由、实则无依无靠的浮萍生涯更糟吗?
至少……那里她可以有一个属于自己且身份尊贵的孩子。
哪怕要卷入无尽的纷争,也好过在此地无声无息地枯萎。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柔顺地低下头,掩去眼底最后一丝挣扎与决绝。
“若能得蒙太皇太后恩泽,是臣女的福分。一切……但凭夫人和太皇太后做主。”
霍贤笑容满面:“好!好!果然是个通透的好孩子!你放心,太皇太后那边,自有我们去恳求。你只需安心等待恩旨,日后与婉君在宫中,互为臂助,相互扶持便是。”
暖阁内的密谈就此达成。
当夜,霍英便修书一封,由心腹秘密送入宫中,直达霍家那位已是太皇太后的姑母手中。
信中并未直言谋算,只极尽渲染中宫无嗣之忧,陛下身边无人体贴之憾,又极力推崇苏婉性情温婉、宜生养且念旧知恩,乃是陪伴君王、宽慰圣心的绝佳人选,恳请太皇太后看在霍家及苏婉一路忠诚的份上,念及陛下辛劳,施以恩泽,予苏婉一个侍奉君前、为皇家开枝散叶的机会。
深宫中的太皇太后,本就对凌战这个“异类”皇后诸多不解,想起那双冷澈过分、似乎从未将世俗礼法乃至她这位至尊至贵的老人放在眼里的眸子,心中便是一阵窒闷。
对卫烬的子嗣问题更是忧心忡忡,接到母家这封看似处处为皇家考量的书信,自然心动。
她并非不知霍家有所图谋,但此事于她而言,首要的是维护皇家正统,绵延子嗣,若顺带能压一压那凌氏的气焰,让皇帝身边有个更“正常”知礼的贴心人,自是再好不过。一道以“体恤旧臣、恩泽淑女”为名的慈谕,便在霍家的推动与太皇太后自身意志的认可下,于后宫悄然拟定了,只待合适的时机颁布。
而这一切,都在卫烬因凌战而掀起的惊涛骇浪之下,如同最深海沟里的暗流,悄然涌动。
他预见了风暴。
却未能瞬间洞察这风暴中竟藏着这样一颗精心打磨、直刺软肋的冰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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