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至,钟鼓齐鸣,声震九霄。
巍峨的太极殿前,汉白玉广场延伸至天际。旌旗蔽日,仪仗森严,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各国使臣按序肃立,万籁俱寂,唯有风过冕旒的细碎轻响和旌旗猎猎之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投向那御道尽头的巨大宫门。
“陛下升殿——皇后升殿——”
内侍监尖亮悠长的唱喏声,如同划破寂静的第一道天光。
沉重的宫门缓缓洞开,灿烂的秋阳瞬间涌入,为从那光芒深处并肩行出的帝后二人,镀上了一层神圣不可逼视的金辉。
卫烬身着苏婉倾尽心力制成的玄衣纁裳十二章纹衮服,日光下,衮服上的金丝、茜色与杏黄交织流动,仿佛将霞光与山河绣入了衣袍。十二章纹华美而威仪,龙纹腾跃矫健,龙目以玄晶与金丝勾勒,锐利如电,睥睨四海。十二旒白玉珠冕冠之下,面容俊美宛若天人,昔日“沈厌”的昳丽风流尽数化为了属于帝王的、至高无上的雍容与威严。他步伐沉稳,广袖轻摆间,似有日月山河于襟袖流转。
而与他并肩的凌战,则瞬间夺去了所有试图非议“村妇不堪为后”者的呼吸。
她并未穿着过于繁复堆砌的礼服,一袭玄色深衣,以金线织就翱翔九天的凤纹,庄重而简约。墨发高绾,戴九龙四凤冠,珠翠璀璨,却丝毫不掩其本身清冷绝俗的气质。她的美并非柔媚,而是一种高山积雪、寒潭映月般的冷冽与明亮,凤眸微抬,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万千臣民,无喜无悲,却自带一种无需言说的威压,与身旁帝王的炽烈光华分庭抗礼,毫不逊色。
帝后二人,一者如旭日灼灼,光耀万物;一者如冷月皎皎,清辉遍洒。
日月同辉,共临天下。
这空前绝后的帝后风姿,已让无数人心折屏息。
然而,更令群臣乃至暗中观察的霍英感到惊异乃至一丝骇然的,是紧随帝后之后的仪仗。
左侧,是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沈章武。他已褪去不少稚气,身形挺拔如松,穿着特制的宫廷侍卫服,眉宇间是超越年龄的机警却一脸憨态,手始终按在腰间的仪刀刀柄上,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如同一柄已然出鞘的利刃,忠诚地护卫着他的“父亲”与“母亲”。
右侧,则是更令人瞩目的少年状元郎沈钰。他身着象征翰林清贵的青色官袍,身量虽未完全长成,却已有渊渟岳峙之风。面容清俊,眼神澄澈而睿智,手捧传国玉玺,步伐从容沉稳,与沈章武的武勇之气相辅相成,竟隐隐构成一文一武、拱卫天家的无双气象。
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
竟在如此隆重的登基大典上,占据如此贴近帝后、近乎于“皇子”的位置!
卫烬与凌战行至御阶之下,并未立刻拾级而上,而是极自然地、几不可察地同时侧首,目光在沈章武和沈钰身上短暂停留一瞬。卫烬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信任,而凌战清冷的眸光里,也掠过一丝极淡的、唯有至亲之人才能读懂的温度。
沈章武的背脊挺得更直,沈钰的唇角微微上扬,无声地回应。
这一切,都被老辣的霍英尽收眼底。
他心中先前关于“皇帝沉迷华服或是做戏”的论断,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一个男人,或许会在衣饰上矫饰,或许会在朝堂上作态,但他看向孩子的眼神,那种下意识的关爱、骄傲与信任,难以伪装。
而凌战那般清冷的女子,竟也流露出同样的意味……
霍英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宗亲队列中自家女眷的方向。
他的小女儿霍婉君,正痴痴地望着御阶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帝王身影,脸颊绯红,目眩神迷,手中的帕子绞得死紧,身子微微发颤,几乎要软倒在一旁母亲霍贤的身上。
那眼神,是彻底的沦陷与狂热。
刹那间,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狠狠击中了霍英。
陛下与皇后对他们收养的这群毫无血缘的孤儿尚且如此倾心爱护,视若己出,赋予如此重要的位置与信任……若谁能为他生下真正的、流着他血脉的皇子……那将会是何等牢不可破的纽带?
所带来的荣宠与权力,或许比他之前所有关于制衡、关于权术的算计都更为直接和有效!
皇后至今无嗣,这便是最大的缺口,也是最诱人的机会!
他之前对老妻执着于送女入宫的想法嗤之以鼻,认为徒惹厌弃且格局太小,此刻却彻底改变了想法。或许,这条路,并非走不通,而是直指核心的捷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将霍英的思绪拉回。
卫烬与凌战已携手登上御阶最高处,转身,面向他们的臣民与江山。
日光在他们身后铺开万丈金光,玄衣上的龙纹与凤章交相辉映,两位出色的少年一左一右,如同帝国最坚实的基石与最锋利的双翼。
这一刻,日月凌空,天地为之屏息。
帝后威仪,深植人心。
登基大典圆满礼成。当晚宫中设宴,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
翌日上午,净尘阁。
虽是新帝登基次日,但京中高门女眷的生活已然恢复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常态。净尘阁内依旧香风袅袅,只是往来贵妇们的言谈间,更多了几分对昨日大典上帝后风姿的惊叹与揣测。
苏婉正与一位宗室郡王妃介绍新到的海外蔷薇露,举止得体,笑容温婉,心下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警惕。昨日大典的阵仗与帝后展现出的不容置喙的威势,让她更深切地体会到凌战当日警告的分量。
就在这时,女管事匆匆而来,低声禀报:“东家,霍夫人携霍小姐过来了,已在三楼雅室等候。”
苏婉心头微微一紧。霍贤?
她昨日刚在典仪上见过帝后风采,今日便来,绝非单纯为了香露脂粉。
她面上不动声色,向郡王妃告罪后,便整理了一下衣裙,款步上楼。
雅室内,霍贤一身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缎裙,端坐主位,气度雍容。霍婉君则穿着一身娇嫩的樱草色襦裙,坐在下首,眉眼间却难掩一丝恍惚与激动,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绣帕,显然还未从昨日所见帝王英姿中回神。
“霍夫人,霍小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苏婉进门便笑着告罪,礼数周全。
霍贤放下茶盏,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苏东家客气了。昨日宫中盛况,真是令人大开眼界。陛下天威浩荡,皇后娘娘……”她顿了顿,笑容微深,“风姿亦是独特。婉君回来后,赞叹不已,直说开了眼界呢。”
霍婉君被母亲点名,脸颊飞红,声如蚊蚋地附和。
“是、是……陛下和娘娘,确如日月当空……”
苏婉笑着应和:“确是百年难见的盛景。”心中却暗自警惕,不知霍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寒暄几句后,霍贤话锋一转,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室内陈列的珍贵香露,又落回到苏婉身上,语气带着几分长辈式的“关切”:“说起来,苏东家这般品貌才干,将这净尘阁打理得如此兴旺,真是令人敬佩。只是……”
她微微拖长了语调,目光在苏婉身上流转一圈,似有怜惜:“女子终究还是要有个归宿才好。整日这般抛头露面、操心劳力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知东家如今……可曾定了人家?若是有难处,或是想寻个稳妥可靠的,不妨同我说说。这京中好些人家,我倒也认得几个青年才俊。”
这话如同细针,精准地刺中了苏婉心底最隐秘的痛处和焦虑。
她年岁渐长,事业虽成,但婚事却因高不成低不就、以及早年经历而耽搁下来,这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霍贤此举,既是示好拉拢,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试探和拿捏。
苏婉袖中的手微微攥紧,面上笑容却丝毫未变,甚至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豁达:“劳夫人挂心了。婉儿福薄,如今只想着将陛下和夫人托付的产业打理好,回报恩情,于自身之事,倒是不敢多做奢想了。况且缘分天定,强求不得。”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对安平伯府的忠诚,委婉地拒绝了霍贤的“好意”。
霍贤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轻蔑,面上却仍是惋惜:“苏东家太过自谦了。你这样的品貌,若是寻常人家,早该是儿女绕膝的当家主母了。陛下与凌夫人自然是宽厚的,但你也该为自己多做打算才是。”她并未再深究,转而闲聊起其他,但临告辞前,却似忽然想起什么,从腕上褪下一只通透的翡翠镯子,拉过苏婉的手,不由分说地套了上去。
“瞧我,说着话倒忘了。初次登门,一点小玩意,苏东家务必收下,日后婉君若有什么梳妆上的疑问,还要多来叨扰你呢。若有别的难处,也尽可来寻我说话。”
那镯子水头极好,价值不菲,此刻却带着一股灼人的温度。
苏婉心中警铃大作,霍贤先是提及婚事施压,再以重礼相诱,软硬兼施之意已极为明显。她连忙推拒:“夫人厚爱,婉儿心领了!如此贵重之物,万万使不得!婉儿万万当不起!”
霍贤却按住她的手,力道不容拒绝,笑容深长:“诶,不过是个玩意儿,与你我投缘相比,算得什么?莫非苏东家是瞧不上我霍家?还是觉得,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话已至此,苏婉若再强硬推拒,便是当面打脸霍家。
她只得勉强挤出笑容,感觉那镯子如同枷锁般套在腕上:“夫人言重了,既如此,婉儿便厚颜谢过夫人赏。”心中却沉甸甸的,充满了不安。
送走霍家母女,苏婉看着腕上碧绿的镯子,眉头紧锁。
霍家的拉拢与胁迫之意已如此**裸,甚至直指她最私密的心事。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必须尽快寻个由头,入宫一趟向凌战禀明此事,这镯子也必须找机会归还。
然而,还未等苏婉找到机会,更大的风波便骤然降临。
数日下午,卫烬正于御书房与几位重臣议事,忽见小蛮牛脸色铁青,未经通传便疾步而入,手中捧着一盏尚未动过的冰糖燕窝羹,身后跟着面无人色的试毒内侍。
“陛下!”
小蛮牛的声音压抑着滔天怒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今日午后呈送娘娘的羹汤,试毒银匙入内片刻,匙身发乌!”
卫烬手中的朱笔“啪”一声折断,殷红的墨汁如同血滴,污了明黄的奏疏。
他猛地抬头,眼中风暴骤起,周身散发的凛冽杀气让几位重臣都骇得低下头去:“人呢?!”
“经手之人已全部控制!押在外间候审!”小蛮牛语速极快,字字如冰,“并非即刻致命的剧毒,似是……久服方可逐渐损及根基的阴寒之物!但此次剂量,比三日前发现的莲子羹更重!”
这已是登基大典后的第二次!
卫烬脸色铁青,一掌狠狠拍在御案之上,震得笔架砚台齐齐跳动:“查!给朕彻查!翻遍皇宫每一个角落,也要把那只阴沟里的老鼠给朕揪出来!”他低吼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狂龙,充满了冰冷的杀意与后怕,“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手伸向皇后……朕要将他千刀万剐!诛其九族!”
整个皇城因帝王的震怒而瑟瑟发抖。
修罗卫全面出动,宫廷内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卫烬冰冷含怒的侧脸。
沈章武刚领命而去,整个宫殿都笼罩在一层低气压中。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卫烬猛地抬头,见是凌战回来,脸上的戾气瞬间被担忧和后怕取代,他几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触手微凉,带着些微夜露的湿气和一丝淡淡的、独特的草木清气。
“战战,你回来了?他们竟敢……”他的声音依旧带着未消的震怒,目光急切地在她脸上身上巡视。
“无碍。”凌战语气平静,反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刚从大司农官署回来。”
卫烬这才注意到她裙角沾着的一点未拍净的新泥,袖口似乎还有揉捻过植物叶片的细微痕迹,那身清冷气质里裹挟着田野间的鲜活气息,与这富丽堂皇却暗藏污秽的宫殿格格不入。
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半分,是了,她大半时间都泡在官署的田垄和工坊里,和穗禾、泓儿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在宫里多。
“又忙到这么晚?可用过饭了?”
他语气缓和下来,带着熟稔的关切。他知道她的习惯,一旦钻进那些种子秧苗里,常常忘了时辰。
“嗯。”
凌战走到桌边,自行倒了杯温水,“和穗禾、泓儿在官署后院用的。吃的就是他们新试种出的那批矮秆稻米,配了些官署菜畦里现摘的菘菜和秋葵,穗禾亲手炒的。”她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满意,那是谈及专业和孩子们时才有的温度。
卫烬想象着那幅画面:灯火通明的官署后院,简单的饭菜,母子三人围着桌案,讨论的必然是哪种稻穗更饱满,哪种肥料更有效。那是属于他们的、踏实而充满生机的世界,与他此刻所处的、充满阴谋算计的华丽牢笼截然不同。
他心中微软,却又泛起更深的疼惜与懊恼。
他贵为天子,却让她在自己的宫里连安心吃顿饭都难。
“那就好。”
他叹了口气,握紧她的手,“你放心,今日之事,朕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绝不放过……”
“往后,”凌战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我的膳食,不必再由御膳房单独准备。我会在官署与穗禾她们同食。”
卫烬一怔,随即了然,心中那根刺又深了几分。
他明白她的意思,这不仅是因为今日的惊险,更是她一贯的风格——相信自己亲手种植、亲手烹制的食物。宫里的珍馐美馔,于她而言,远不如官署后院那碗新米粥来得安心实在。
他沉默片刻,终究重重点头:“好。依你。只是……务必让穗禾和泓儿仔细些。”
他知道拦不住她,也无法完全保证宫内的绝对安全,此刻竟只能无奈地倚靠孩子们来守护他们的母亲。
“嗯。”
凌战应了一声,放下茶杯,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清。殿内的气氛似乎因这段关于晚餐的平淡对话而略微缓和,但又陷入另一种更为复杂的凝滞。
卫烬看着她沉静的侧影,心中那根因下毒事件而紧绷的弦并未放松,反而因为她这份过于冷静的、近乎剥离的处置方式而拧得更紧。他正欲再开口,说些加强官署守卫或是让修罗卫暗中保护的话,凌战却忽然转回身,目光清凌凌地、毫无预兆地直直看向他。
“不必如此耗费心力,大动干戈。”
她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漠然,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那东西,于我并无作用。”
卫烬一怔,蹙眉急道:“并无作用?那是阴损的寒毒!久服会……”
凌战缓缓转过身,目光清凌凌地,如同窗外的月光,直直地落在他脸上。
说出了一句足以将卫烬的灵魂都彻底冻结的话。
“因为,我根本从未打算孕育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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