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春闱之故,沈家一行人自西山别院迁回了京城的安平伯府。
久乏主事的府邸,此番重归,褪去了西山的清寂,陡然浸入京中勋贵之家的煊赫与繁忙。仆从如织,洒扫庭除,仿佛将京城里那股暗流涌动的紧绷气息也一并拂入了高墙。
此番殿试,年轻的皇帝拖着病体亲临考问,字字句句,却总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力不从心。
沈钰考毕便倒头大睡,恨不得将连日亏欠的眠梦一并补回。反倒是沈厌与凌战不得清闲。
午后,凌战临窗翻阅近日沈厌名下各处掌柜呈送的账目简报,几份涉及东南沿海药材、布匹贸易的册子中,赫然夹杂着数笔异常庞大的东南水师采买条目,数额骇人,名目却含糊不清,甚至出现了维修战舰的木材价逾金丝楠、兵士棉袄单价竟够五口之家半年嚼用的荒唐记录。
她指尖重点在那数字上,抬眸看向身侧正剥着橘子、试图喂给她的沈厌:“东南水师近年军费开支,你可知其深浅?听闻朝廷年年加饷,银子却似填了无底洞,以致战舰朽坏、兵士器械不整?”
沈厌将一瓣橘子丢进自己嘴里,凑过来瞥了一眼,桃花眼里掠过一丝了然与鄙夷。
“啧,怎能不知?卫捷那老小子,仗着天高皇帝远,吃空饷、倒卖军械乃是常事。年年哭穷,岁岁加饷,简直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恨不得连龙宫水府都搬空,塞进自家王府。”
他随即压低声线,“听闻去年底,水师一艘巡洋旧舰只因年久失修,竟在例行巡防时被风浪拍散了架,幸得水手拼死才未酿成大祸。就这,采买册上还写着新购艨艟十艘,银子早支走了,船影都没见着!”
凌战面沉如水,合上账册:“如此贪墨,已伤海防根本。依常例,养一支堪用的水师,无需此数之半。现今东南海疆不宁,倭寇与海盗猖獗,西洋夷船亦时常窥探。水师废弛至此,一旦有变,如何应对?”
“夫人英明!”
沈厌一拍大腿,“这事儿,京里稍有门路的谁不心知肚明?可人家是亲王,手掌兵权,底下人巴结奉承尚且不及,谁敢捅破这天?再说,霍家靠着倒卖军需、私通海盗,分红捞得盆满钵满,姜家那些门生故旧在东南官场上,又有几个屁股底下干净?早已沆瀣一气!”
正说着,门房来报,杨思俭老先生与周文清先生联袂到访。
沈厌与凌战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此二位如今是沈家实际上的智囊,此时一同前来,必是为京中暗流汹涌的变局。
二人亲至二门相迎。
杨思俭依旧沉稳如山,周文清却面覆忧色,显然外间风声鹤唳,已令这位昔日御史心绪难宁。
引入书房落座,屏退左右。
周文清便迫不及待开口:“伯爷,夫人,如今京城局势,真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陛下龙体……唉,太医院已是回天乏术。昌邑王以探病为名滞留京师,其府邸门前车马如龙,往来皆是军中将领、朝中重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杨思俭捻须补充:“更棘手者,王爷同时纳了姜、霍两家的女子,此举意在调和两大势力,收归己用。若真令这两家合力拱卫,这鼎革之变,恐在旦夕之间。”
周文清痛心疾首:“霍家跋扈,贪敛无度,把持宫禁,早已恶贯满盈!若再纵其借昌邑王之势更进一步,朝纲……唉!”
书房内一时沉寂,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一直懒散靠于椅背的沈厌,此刻却缓缓坐直了身子。脸上惯常的嬉笑褪尽,桃花眼里折射出一种罕见的、淬炼过的锐光,那是多年混迹市井、于最混乱泥泞处挣扎求生而磨砺出的毒辣嗅觉。
“周先生,杨叔,稍安勿躁。”他开口,声线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定力,“依我之见,眼下最要紧的,非是合力拱卫,恰恰相反——咱们什么也不必做,静观其变即可。”
“静观其变?”周文清愕然。
“正是。”沈厌嘴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昌邑王想做那得利的渔翁,同时捏住霍家和姜家这两只相争的鹬蚌?未免想得太过轻易。”
他起身踱了两步,目光扫过三人。
“周先生,您只观其表。霍家,是权臣,是跋扈,这不假。他们要权,要把一切攥在手心,看管陛下,如同看管自家不成器的子侄。但他们所求,是一个‘安稳’的江山,一个能容霍家持续掌权、安享富贵的‘太平盛世’。他们就像那看管自家最重要田产的老农,虽手段霸道,却不希望它彻底败亡,百姓好歹还能在夹缝里喘口气。”
他指尖轻叩桌面:“故而您看,霍家秉政这些年来,可曾滥兴大役,劳民伤财?可曾为开疆拓土,不惜耗尽国库民力?并未。甚至逢上灾年,为□□计,还会劝谏陛下减免赋税,平息民怨。他们对待这天下,某种程度上,犹如老农看守自家最要紧的田产,手段或许酷烈,却绝不希望它彻底败亡。”
二人面露思索。
“陛下容忍霍家,”沈厌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语气转深,“一方面自是羽翼未丰,动弹不得。然更深一层,或许正因霍家‘于国无害’——至少在他们自家看来,是在‘无害’地攫取权财。他们维持着朝局基本运转,天下大体太平,这符合陛下的底线,亦契合一国之君最基本的职责。动摇霍家,牵涉太广,一旦失控,恐致天下大乱。陛下……权衡利弊后的一种无奈或暂时的妥协,而非认同。”
沈厌话音一顿,语气陡然转厉,充满毫不掩饰的厌憎。
“然姜家?哼,他们与霍家根本是一丘之貉,甚至更为不堪!他们和那些疯狂兼并土地、致使‘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世家豪强别无二致!”
“霍家是明火执仗的豺狼,贪权贪财,至少恶在明处。他们好比那些虽贪婪但尚知要维持田地产出的地主,坏,但尚有分寸。”
他眼神锐利,似要穿透那层清流高士的画皮。
“可姜家呢?披着圣贤皮,行着吃人勾当!满口仁义道德、社稷苍生,可他们眼中何尝真有苍生?唯有自家声名,唯有那史书工笔上几句轻飘飘的赞誉!他们所求,与那些疯狂兼并土地、不惜逼得百姓卖儿鬻女、流离失所的豪强一样,都是敲骨吸髓,只不过他们更要一层‘清名’的遮羞布!”
沈厌声带讥诮:“为博一个‘直言进谏’、‘不畏权贵’的虚名,他们可不管不顾,于国库空虚时反对任何加赋之议——听来是为民请命是吧?他们自家的田产庄园却从不减租减息。边关将士的饷银、修缮水师战船巩固海防的经费的款项,从何而来?他们置之不理!当真匪患蜂起或堤坝溃决,外寇侵扰海疆之际,死的又非他姜氏子弟!”
“为彰所谓‘气节’,他们可揪住微末小事与霍家往死里争斗,将朝堂变作党同伐异的杀场,正经国事一概拖延搁置!为那‘正统’与‘从龙之功’,他们今日能捧昌邑王,来日若觉其不符心中‘圣主’圭臬,或触犯其党利益,亦能头一个跳出来,打着‘清君侧’、‘正朝纲’的旗号反戈一击!”
他猛地一拍桌面,语气激愤。
“届时会死多少人?引多大动荡?天下会不会因此大乱?他们毫不在乎!但求自身博得忠臣直臣的美名,青史留痕足矣!百姓性命,在其眼中,不过是成就其个人与家族清誉的垫脚石与耗材!如同田地里任由盘剥的佃户,死活不在他们考量之内!”
“霍家之恶,是挖墙脚的硕鼠,贪的是眼前富贵。姜家之恶,是蛀空栋梁的白蚁,求的是千古虚名,毁的是江山根基!他们疯狂敛财兼并,迟早会激起民变,如历史上无数次轮回一样,将王朝推向万劫不复!他们才是真正于国有害的毒瘤!”
沈厌眼中寒光凛冽,“昌邑王自以为能驾驭这两头恶兽?他根本不明,霍家求的是钱权,而姜家要的是将他当作实现己身政治野心的傀儡与工具!一旦他无法满足姜家日益苛刻的道德政求,或试图挣脱操控,姜家的反噬必将比霍家凶狠十倍!”
“拭目以待罢!”沈厌斩钉截铁道,“这场大戏,何需我等插手,他们自家便能唱得血流成河!”
这一番剖析,彻底撕破姜家清流领袖的伪装,将其极端利己、漠视民生之本质暴露无遗,其害更在明恶的霍家之上。
杨思俭眼中精光爆射,缓缓颔首,语气沉痛:“伯爷此言,振聋发聩!老夫此前只觉姜阁老迂阔固执,未想其害竟至如斯!观其行径,确与历代那些兼并无度、最终引发生灵涂炭的豪强无异。确如伯爷所言,霍家求利,尚知维护‘田产’;姜家求名,却是要拆了‘房屋’栋梁去刻自家牌坊!二者相争,必是塌天大祸!”
周文清闻言,面上焦虑渐化为震撼与后怕,他身为清流一员,虽与姜家不睦,却从未从如此**的角度审视其本质,此刻只觉脊背生寒:“这…如此说来,这两家无论孰胜孰负,于天下苍生而言,皆是…皆是一场浩劫!若再容忍此等蛀虫兼并盘剥、败坏军政,国将不国啊!那我等……”
“故此我才说,静观其变!”
沈厌复又懒洋洋靠回去,眼神却清明依旧,“他们斗得越狠,我等越安稳……待风浪暂息,或才有我等做事的机会。”话未说尽,其意自明。
他踱回凌战身侧,被那清淡目光一定,只得摸了摸鼻子总结。
“总之,天塌下来,自有高个顶着。咱们这位昌邑王殿下,且有的忙呢!关起门来过好自家日子便是。”
凌战始终沉默聆听,此刻方淡淡开口,一锤定音:“便依此议。府中内外,一切如常。约束下人,谨言慎行。另,东南账目异常之处,暗中另录一册,以备不时之需。”
她的目光落向窗外,似已穿透重重屋宇,见及皇城深处即将来临的血雨腥风。
“等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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