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杏花吹满京华。
贡院外墙下,万头攒动,喧嚣声几乎要掀翻天上的流云。
“贴榜了!贴榜了!”
随着礼官肃穆的吆喝声和铜锣敲响,巨大的黄绫皇榜被缓缓张贴出来。无数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钉死在最顶端那三个浓墨重彩的名字上——
会元:沈钰。
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沈钰。
死寂。
仿佛时间骤然凝固了一息。
随即,如同滚油泼入冰水,巨大的惊呼哗然轰然炸开!
“沈钰?!是那个安平伯府的天才沈钰?!”
“天爷!十三岁!十三岁的状元郎!”
“三元及第!本朝头一遭!不,是千古罕有!”
“文曲星!这是真文曲星降世了!”
人群彻底沸腾,争相往前拥挤,都想看清那传奇的名字。安平伯府派来的小厮狂喜地尖叫一声,鞋都快跑掉了,疯了似的挤出人群往府里奔去报喜。
安平伯府内,沈厌正翘着脚,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杨思俭讲古,心思早飞到了贡院外。
突然,大门被猛地撞开,报信的小厮连滚带爬冲进来,气都喘不匀,脸上却笑开了花,嗓子劈叉地喊:“中了!伯爷!夫人!杨老爷!中了!头名!状元!咱们钰哥儿是状元!三元及第!”
“轰”的一声,正厅里像炸开了锅。
“真中了?!”
沈厌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桃花眼瞪得溜圆,下一秒,狂喜淹没了他,他一把抄起旁边还在发懵的沈钰,原地抡了三圈,放声狂笑:“哈哈哈!好小子!真给爹长脸!我就知道我沈厌的儿子,天生就是状元坯子!”
杨思俭捻须的手抖得厉害,连声道:“苍天有眼!祖宗庇佑!钰哥儿好样的!”周文清激动得直接落下泪来,不住地用袖子擦拭。沈星、沈辰和小蛮牛更是欢呼着抱作一团。
凌战站在廊下,看着院中沸腾的景象,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清澈的眼眸里落满阳光。
“赏!重重有赏!”
沈厌放下儿子,意气风发地一挥手,嗓音亮得能穿透云霄,“府里上下,所有人,月钱统统翻十倍!不,翻二十倍!连看门的那条大黄狗,今天都给我加三根肉骨头!”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府门。
伯府门外,早已聚集了不少闻讯赶来道喜的左邻右舍和看热闹的百姓。
只见安平伯沈厌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今日他特意穿了一身极其骚包的绛紫色绣金缠枝莲纹锦袍,衬得他肤白胜雪,墨发玉冠,那双桃花眼因为极致的高兴而流光溢彩,顾盼间简直能勾魂摄魄。
他往那朱门高阶上一站,真真是谪仙落凡尘,又带着一股子人间极致的富贵风流气。
瞬间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了过去。
“街坊邻居们!父老乡亲们!”沈厌笑得见牙不见眼,声音清越朗朗,“我儿子!沈钰!高中状元了!三元及第!千古第一人!老子高兴!今儿个,见者有份!”
说着,他猛地一撩袍角,露出里面沉甸甸挂着的好几个绣工精美的钱袋。他看也不看,随手扯下一个,解开系带,抓起里面黄澄澄、簇新的铜钱,手臂潇洒地一扬——
“沾沾喜气!都给我狠狠地沾!”
哗啦啦——!
崭新的铜钱如同金色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撒向人群!
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和骚动!
“谢伯爷赏!”
“恭喜伯爷!贺喜伯爷!”
“状元公万福!”
人们嬉笑着、争抢着,气氛瞬间被推向了**。
沈厌仿佛极为享受这种被万众簇拥、撒钱撒欢的快感,脸上的笑容越发张扬夺目。他一边撒,还一边高声嚷嚷:“抢!都抢!抢得越多,福气越厚!回头都去‘沈记粮铺’领喜饼!管够!”
一个钱袋空了,他又毫不在意地扯下另一个,继续挥洒。金色的钱雨几乎没停过,在春日阳光下闪耀着令人心醉的光芒,映衬着他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孽的脸庞和那份毫不掩饰的、泼天富贵滋养出的肆意张扬。
府门内,凌战看着门外那家伙孔雀开屏般的显摆劲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但终究没说什么,眼里甚至闪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杨思俭则是又好气又好笑,连连对周文清道:“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啊……”语气里却也没多少真正的责怪。
沈钰看着爹爹为自己如此高兴、如此“丢人”的模样,小脸通红,是羞的,也是暖的。
沈厌足足撒空了四五个鼓囊囊的钱袋,直到管家苦着脸凑过来小声提醒,“伯爷,库房里刚兑出来预备打赏的十筐新钱快见底了!”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了手,拍了拍压根不存在的灰尘,对着意犹未尽的人群拱拱手,那姿态,风流又得意:“今日同喜!散了吧散了吧,回头还有喜饼!”
这才心满意足地、像个打了胜仗凯旋的大将军似的,晃回府里,继续抱着儿子傻乐。
琼林宴设于皇家苑囿,烟柳画桥,衣香鬓影。新科进士们身着公服,或激动,或矜持,但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不约而同地落在那个最年轻的、身着绯红状元袍的身影上。
沈钰容颜尚带稚气,身量也未长成,但那身特制的袍服穿在他身上,竟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气度。他安静地坐在席中,应对周遭祝贺,言辞得体,不卑不亢。
御驾至,丝竹声静。众人跪迎。
年轻的天子在宫人搀扶下于御座落座,面色是惯常的苍白,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今日似乎因这场盛会而强打起几分精神。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终,精准地落在了那抹最鲜亮也最年幼的红色上。
内侍官高唱:“宣,一甲第一名,状元沈钰,觐见——”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沈钰深吸一口气,起身,整理衣袍,在无数或羡慕或探究的注视下,步伐沉稳地行至御前,依礼参拜:“臣,新科状元沈钰,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清朗,尚带少年嗓音,却无丝毫怯场。
皇帝微微前倾身体,仔细地打量着他,目光中有惊叹,有欣赏,也有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平身。”
皇帝的声音温和,却难掩中气不足,带着些许气音,“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我大胤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是何等风采。”
沈钰依言抬头,目光恭敬而平静。
“好,好一个少年英才。”皇帝轻轻颔首,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朕看了你的殿试策论,关于漕运与新农具推广之议,见解独到,务实深切,非死读书之辈所能及。更难能可贵者,是这一身蓬勃朝气。看到你,朕便觉得,这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未来可期。”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气短,缓了一下才继续道,语气更为郑重:“沈钰,你年未及冠便三元及第,此乃旷世殊荣,亦是国朝祥瑞。朕望你戒骄戒躁,勿负这天赐之才。翰林院是清贵之地,更是储才之所,望你进去后,潜心修学,砥砺品行,日后成为真正的国之栋梁,不负朕望,亦不负天下学子楷模之誉。”
沈钰再次躬身,声音清晰而坚定:“臣,沈钰,谨遵陛下圣谕。定当勤勉任事,格尽职守,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以效朝廷社稷之责。”
这番对答,落在下方众多与宴官员耳中,心思各异。
赞叹有之,酸涩有之,但更多老练的臣工,却从中品咂出非同寻常的意味——陛下这番嘉许,未免太过殷切,甚至带着点……托付般的郑重?再联想到今科三甲乃至二甲前列,竟无一人是姜阁老的子侄或门生,这背后的信号,让不少人脊背微微发凉。
宴会散后,伯府门庭若市。兴奋的大儒们几乎要将门槛踏破。
“伯爷!夫人!大喜!天大的喜事啊!”
一位白发老翰林激动得满面红光,“按惯例,状元当授翰林院修撰!此乃储相之阶!钰哥儿年仅十三便入翰林,潜心修学十年,将来必为一代文宗,入阁拜相,光耀门楣啊!”
“正是此理!”另一位书院山长接口,“此乃千古佳话,必将流芳百世!伯爷夫人切莫推辞,当早日让钰哥儿入院读书才是!”
厅内众人目光灼灼,仿佛已经看到了沈钰身穿紫袍的未来。
面对众人的灼灼目光和殷切期望,凌战却异常冷静。
她抬手,微微下压,止住了众人的喧哗。
“入翰林,可以。”她声音清淡,却瞬间让厅内安静下来。
众大儒面露喜色。
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愕然:“但只两年。”
“两年?”老翰林以为自己听错了,“夫人,这……翰林院修撰乃……”
“两年后,他需离开翰林院,离开京城,”
凌战语气不容置疑,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沈钰身上,“独自游历天下。去边关看看将士戍边之苦,去海疆听听波涛风浪之险,去田间地头亲手摸摸禾苗泥土,去漕运码头看看帆樯如林、民生百态。十五岁,不小了,该去读一读世间这本无字之书。”
“夫人!万万不可啊!”
另一位大儒急得站起身,“游历固然增广见闻,可翰林院乃是根基!岂能轻易离弃?两年时间太过仓促,学问未固,万一……”
“纸上谈兵,终觉浅。”
凌战打断他,声音不高,冷冽的目光让还想劝说的人把话咽了回去,“我的儿子,不能只做一个困守书斋、空谈道理的翰林官。两年时间,足够他熟悉朝堂规制。之后的路,需他自己用脚去丈量,用眼去看清。此事,已定。”
她的决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气势。
沈厌虽然心疼儿子,张了张嘴,但看到凌战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用力拍了拍沈钰的肩膀。沈钰本人,在最初的惊讶后,眼中反而燃起一簇明亮而跃跃欲试的火苗。
就在这放榜的热闹尚未平息,全天下的目光和话题都聚焦在这位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身上,伯府内还在为沈钰的前途争论余波未平之时——
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猛地停在伯府门前!
管家刘全连滚带爬地引着一个面无人色的小太监冲进厅堂……沈厌一眼就认出是和小蛮牛关系不错的御膳房的小太监,他声音带着巨大的惊惶和颤抖,甚至忘了行礼:“伯爷!夫人!不好了!牛哥让我各府里送个消息……陛下……陛下突然呕血昏厥,太医……太医说恐、恐……”
他的话未说完,但那份极致的恐惧已像冰水般泼满了整个厅堂。
所有人的笑容和争论瞬间冻结在脸上。
沈厌猛地站起:“陛下上午还好好的……”
然而,坏消息如同溃堤的洪水,一波猛过一波。
不过短短七天,宫中丧钟哀鸣,撕裂了京城的天空!
年仅二十一岁的天子,膝下无子,竟就此龙驭上宾,驾崩了!
举国震惊的哀恸尚未蔓延开来,巨大的权力真空所带来的恐怖漩涡已瞬间生成。京城的气氛骤然从极度的喧闹坠入死寂的冰点,家家闭户,街上只剩巡城兵马司和禁军森严巡逻的沉重脚步声,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
皇帝驾崩次日,几乎没有任何缓冲,以姜阁老为首的文臣和以霍大将军为首的武将,以及部分宗室元老,便迅速“达成共识”,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共同上表,拥立唯一留在京中、且辈分最高的藩王——昌邑王卫捷继承大统。
谄媚新君的表章雪片般飞向新的权力中心,而曾经受过旧帝恩泽或与安平伯府交好的人家,则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恐惧。”在一片惶惶不安和权臣的强力推动下,在绝对的武力威慑和迅雷不及掩耳的操作下,几乎未能形成任何有效的阻力,昌邑王卫捷便黄袍加身,登基为帝。
安平伯府内,所有喜悦荡然无存,只剩一片死寂。
沈厌站在窗前,望着皇城方向骤然增多、眼神锐利、杀气腾腾的巡逻士兵,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回头看向厅内:凌战面沉如水;杨思俭闭目长叹,仿佛一瞬间又老了十岁;周文清脸色煞白,不住喃喃;刚刚经历人生巅峰的沈钰也紧抿着嘴唇,眼中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和凝重。
“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沈厌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而且来得这么快,这么急,这么……不容反抗。”
凌战走过来,在他身边稳稳站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