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清晨,春寒料峭,呵出的气都凝成了霜雾。
西山别院门前却已是人影攒动,驱散了几分清冷。马车早早套好等候在一旁。小石头一身浆洗得干净挺括的半旧青衿,面色沉静,唯有不自觉地紧攥着书箱背带、以至于指节都有些发白的手,泄露了内心的紧绷。
沈厌一巴掌拍在小石头肩上,力道不轻不重。
“臭小子,给老子考个状元回来!到时候爹在京城横着走!”
小石头被拍得龇牙,那点紧张反倒散了,无奈道:“爹,您还是先想想杨爷爷昨天训您的话吧。”
“嘿!你小子!”沈厌瞪眼。
杨思俭在一旁捋须而笑:“钰哥儿,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便好。”
正说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小蛮牛一身御前侍卫的劲装,勒马停住,利落地翻身下马,脸上带着爽朗的笑:“还好赶上了!钰哥儿,牛哥送你进场!”
“牛哥!”沈星和沈辰顿时欢呼着围了上去。
小蛮牛弟弟们笑了笑,转向凌战和沈厌道:“爹,娘,我告了一个时辰的假,送完钰弟就回去。”
凌战微微颔首。沈厌笑道:“好小子,够意思!那正好,人多热闹,一起去!”
于是,一家人浩浩荡荡出发,前往位于皇城附近的贡院。
越靠近贡院,人流越是密集。各式马车、轿子拥堵在街道上,尽是前来应考的学子以及送行的家人,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期待与各种叮嘱低语。
沈家的马车好不容易才寻了个稍开阔的地方停下。几人刚下车,就听得前方一阵不小的骚动,仪仗开道,侍卫肃清,一行人簇拥着一架极为华贵的马车迤逦而来。
“是昌邑王殿下的车驾!”不知是谁低呼一声,如同石子投入水面。
周遭的喧闹霎时低伏下去,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退避,垂下目光,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小心翼翼的敬畏。
马车在离贡院大门不远处的空地上停下。车帘掀开,昌邑王卫捷一身暗紫蟠龙纹常服,面带温和笑意,缓步下车。他并未在意周遭目光,而是转身,亲自从车上扶下一位年轻学子。那学子身着锦袍,面容带着几分矜傲,正是姜阁老的孙子。
“之恒,不必紧张。以你之才,蟾宫折桂乃意料中事。”
昌邑王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楚,语气中的赏识与亲近毫不掩饰。姜之恒躬身行礼:“多谢殿下勉励,学生定不负殿下厚望。”
这一幕“礼贤下士”的戏码,落在众多考生与家属眼中,意味各不相同。
羡慕、嫉妒、谄媚……种种情绪在人群中无声流淌。
沈家这边,沈星和沈辰的眼睛却完全没看那姜家学子,而是死死盯住了昌邑王身后几名随从的装扮——那明显是水师军官的制式皮甲和佩刀,威风凛凛。
“爹!娘!你们看!”沈辰激动地拽沈厌的袖子,“是王爷的水师!好生威风!”沈星也猛点头,小脸放光,脱口而出:“王爷殿下!您的水师还招人吗?我们想报名!”
他这一声,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昌邑王闻声转头看来,目光掠过沈厌和凌战,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和蔼:“哦?沈伯爷家的两位小公子?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小小年纪便有报效朝廷、驰骋海疆之志,难得,难得!”
他走上前几步,无视了沈厌瞬间有些僵硬的脸色。
继续温言道:“本王的水师,求贤若渴。两位小公子既有此心,待年纪稍长,本王定当……”
“王爷。”
沈厌赶紧打断,一把将两个傻儿子捞回身后,脸上堆起惯有的、略显浮夸的笑,“小孩子家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当不得真!他们毛还没长齐呢,去水师岂不是给您添乱?再说,这事还得他们娘亲点头才行。”
他巧妙地把皮球踢给一旁沉默的凌战。
昌邑王目光转向凌战,笑容依旧,却带上了几分探究:“凌夫人以为如何?本王可派人悉心教导,必不叫两位公子受了委屈。男儿志在四方,搏个前程,总是好的。”
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凌战身上。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骑射服,站在一群华服贵人之中,却丝毫不显逊色,反而有种冷硬的格格不入。她一直沉默地看着,听着,此刻终于抬眼,平静地迎上昌邑王的目光。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或谄媚,清冷得像此刻清晨的寒风。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不劳王爷费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两个跃跃欲试的儿子,最终落回昌邑王脸上。
“若他们真想从军,不如我自己来训。”
话音落下,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昌邑王脸上的笑容霎时定格,只余下一片冰冷的僵硬。他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如此直接,甚至可以说是无礼地回绝了他的“好意”,并且用一种近乎蔑视的方式——
她来训?一个妇人?训出水师精锐?
然而,凌战的气势却让人无法立刻出言反驳。
她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沈厌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要糟”,脸上却笑得更加灿烂,赶紧打圆场:“哎呀!王爷您别见怪,我家夫人就是心疼孩子,怕他们吃苦!回头我好好说她!时辰不早了,王爷您忙,您忙!之恒兄,祝你高中啊!”
他一边打着哈哈,一边不动声色地拽了凌战一下,又对杨思俭和小蛮牛使眼色。
昌邑王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悦,但众目睽睽之下,到底维持了风度,意味深长地看了凌战一眼,淡淡道:“既如此,本王便不多事了。”说罢,转身对姜之恒又勉励了几句,便在侍卫簇拥下向贡院正门走去。
小石头深吸一口气,对着家人郑重一揖:“爹,娘,杨叔,大哥,我进去了。”
“去吧!”凌战点头。
看着小石头的身影汇入考生人流,消失在贡院大门内,沈厌才悄悄松了口气,凑近凌战,压低声音:“夫人,你刚才可真敢说……”
凌战目光仍望着贡院方向,语气平淡:“实话而已。”
另一边,沈星和沈辰还在小声嘀咕:“娘训也行……但王爷的战船肯定更大……”
小蛮牛神色凝重,低声道:“爹,娘,昌邑王殿下似乎……格外关注我们家。”
杨思俭轻轻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走吧,先回去。”
晨光中,贡院的大门缓缓闭合,将数百学子的前途命运与外界隔开。
沈星和沈辰却还沉浸在方才的对话里,继续小声嘟囔,语气不无遗憾:“可是……王爷的战船肯定很大很威风……娘训我们,也只能在校场跑跑马……”
凌战闻言,脚步未停,目光仍平视前方。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两个儿子耳中,带着一种近乎平静的狂妄:
“战船?”她微微侧头,瞥了一眼两个尚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若你们能通过我的集训,展现出值得投入的决心和能耐——”
“什么样的战船,咱们沈家造不出来。”
此话一出,不仅沈星沈辰愣住了,连一旁的小蛮牛都诧异地睁大了眼。唯有见识过家里那鬼斧神工般的新式织机与诸多“小玩意儿”的沈厌和杨思俭,脸上瞬间浮现出深以为然的神情。
沈厌桃花眼一挑。
那点因昌邑王而起的憋闷立刻被满满的得意取代,他用力一拍胸脯,嗓门都亮了几分:“没错!你娘说得对!不就是船吗?只要你们俩小崽子真有种,能扛得住你娘的操练,老子砸锅卖铁也给你们造条最大、最铁的!保证比那劳什子王爷的破船威风十倍!咱们家的匠人,那可不是吃素的!”
杨思俭也捋着胡须,眼中闪烁着睿智而笃定的光芒,微微颔首,语气沉稳地补充道:“星哥儿,辰哥儿,你母亲并非妄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沈家确有这般实力。届时,或可请夫人绘制图样,老夫亦认识几位隐于辽东的造船大匠,于龙骨选材、风帆设计上颇有独到之处。造出的船,必是海上蛟龙,绝非寻常战船可比。”
沈星和沈辰被这突如其来的豪言壮语砸懵了,眨巴着眼睛,消化着这远超他们想象的信息。
突然,沈辰像是想起了什么,指着沈厌,毫不客气地拆台:“爹你又吹牛!你前些天偷偷买回来的那条小画舫,停在别院后湖都晃悠!杨爷爷还说那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呢!”
沈星立刻捂嘴偷笑:“对对对!爹爹自己买的船就是破船!”
沈厌被儿子当面揭短,老脸一红,顿时梗着脖子辩解:“去去去!小屁孩懂个球!那……那能是一回事吗?那叫艺术!艺术!懂不懂?你爹我那是看京城里好些个精细木匠、雕花师傅都快没饭吃了,于心不忍!咱们沈家如今宽裕了,能眼睁睁看着老祖宗的手艺断根吗?这叫情怀!担当!跟打仗用的铁疙瘩完全是两码事!真到了要造战船的时候,你看你爹我眨不眨眼!”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下巴抬得老高。
凌战听着身后父子几人幼稚的争吵,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旋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只淡淡道:“走了。”
杨思俭看着吵吵闹闹的爷仨,无奈地摇摇头。
眼中却满是笑意,跟上了凌战的脚步。
小蛮牛看着这一幕,心中因为陛下身体每况愈下的凝重也被这股子奇特的、充满底气的家庭暖流冲散了些许,他笑了笑,揽过两个弟弟:“行了行了,爹也是为了工匠着想。真要想上大船,先过了娘那关再说吧!”
一家人就这样吵吵嚷嚷、旁若无人地向着马车走去。
将贡院外的纷扰、算计与那些复杂的目光,统统抛在了身后。
晨光愈盛。
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紧密地交融在一块儿。
坚实得仿佛任何风雨都难以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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