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别院的书房,烛火彻夜常明。
几位大儒的声音或激昂或沉稳,与少年清朗的应答交织,讨论着经义策论。窗外,沈厌端着刚炖好的冰糖雪梨羹,脚步轻快地绕过回廊,却被守在门口的老翰林家仆客气拦住。
“伯爷,先生吩咐,授课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
沈厌桃花眼一眯,压下那点不耐烦,声音放得又软又甜。
“有劳通传,我就送个羹汤,润润嗓子,绝不多话。”
片刻,门开了一条缝,凌战的身影出现。她接过盅碗,目光在他精心打理过的衣袍上一扫而过。
“多谢。此处还需一个时辰。”
“没事没事,你们忙,我等着,等着。”
沈厌笑得见牙不见眼,趁她接碗的功夫,指尖飞快地在她手背上蹭了一下。凌战收回手,关上了门。沈厌也不走,就倚在廊柱下,听着里面隐约的讲课声,目光落在门扉上,仿佛能穿透木头看到里面那个人。
连续三晚,沈厌日日换新衣,理所当然地留宿主屋。
凌战见他一天一个样貌有些恍惚,并未驱赶。
第四日晚。
凌战刚沐浴完,正擦着头发,沈厌又抱着枕头溜了进来,十分自觉地就往床边蹭。
“夫人,今日我新得了一方古墨,给钰儿送去,他……”
“沈厌。”凌战打断他,放下布巾,声音清冷,“回你自己房间去。”
沈厌动作一僵,随即脸上堆起委屈:“夫人?这……这才第四日……”
凌战不为所动:“规矩就是规矩。”
沈厌眼珠一转,忽然凑上前,不由分说地拉起凌战的手按在自己紧绷的小腹上,语气带着点耍赖又夹杂着认真的不满:“夫人你摸摸!你感受一下!我这些天可是天天在校场加练,一刻不敢懈怠!身子骨比二十岁时还硬朗!可……可每回都是你……你压着我!我这浑身力气没处使,半点当家做主的滋味都没尝过!这……这算哪门子的圆房?我不管,今晚你得让我来!”
凌战的手被他强行按着,能感受到布料下紧实温热的肌肉和蓬勃的生命力。
确实是认真练过了!
她沉默地看着他桃花眼里闪烁的不甘、渴望和那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沈厌见她不语,胆子更大,得寸进尺地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颈窝蹭,声音闷闷的。
“就一次……阿战……总要让我一次……求你了……”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只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终于,凌战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口气轻得像羽毛拂过。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原本微微绷紧的身体,似乎松懈了那么一丝丝。沈厌瞬间心领神会,巨大的狂喜冲上头顶!他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确认般地看着她清冷的侧脸。
“阿战……你答应了?”他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凌战移开目光,语气依旧平淡,却没了之前的冷硬。
“……仅此一次。别没完没了,明日还有正事。”
“哎!保证不耽误!”
沈厌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倒在床榻上,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虔诚和激动。
这一夜,沈厌终于得偿所愿,体会到了另一种主导的、酣畅淋漓的滋味。
第五日清晨。
沈厌醒来时,嘴角还挂着餍足至极的傻笑,下意识就想往身边蹭。
身边却已空了。
凌战早已穿戴整齐,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练武的沈星沈辰。
晨光勾勒出她利落的身影,侧颜愈发柔和。
听到动静,她回过头:“醒了?今日起,规矩照旧。七日三日,莫再纠缠。”
沈厌一骨碌坐起来,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神清气爽”、“精力充沛”、“有利于家庭和谐”之类的道理。但对上凌战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想起昨夜她沉默的纵容和那声几不可闻的喘息,所有耍赖的话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明白了。
心头那点被拒绝的委屈和耍赖的念头,像被一盆温水浇下,霎时化作酸涩的蒸汽,熏得眼眶都有些发胀。她那看似冷硬的规矩之下,藏着的何止是包容,简直是纵容。她并非不懂他的渴望,只是比他更清醒,更懂得在这纷乱时局中何为重,何为轻。她允许他偶尔的放肆,像允许孩子在严冬里短暂地玩一场雪,是因为……在意他,怕他真的憋闷坏了。
一股滚烫的、酸涩又甜蜜的暖流猛地冲垮了他的心防。
他掀开被子下床,走到她身后,没有像往常一样黏糊地抱上去,只是轻轻地将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是罕见的低沉和认真:“嗯。听夫人的。规矩……就规矩。”
他顿了顿,手臂环住她的腰,将人轻轻拥入怀里,满足地喟叹:“……这样就好。”
凌战身体微微一顿,没有挣脱。
窗外,传来沈星和沈辰嘿哈练武的声响,还有杨思俭沉稳的指点声。
“杨爷爷,爹爹是不是又被娘亲赶出来了?”沈辰小声问。
“休得胡言。你们父亲母亲自有相处之道。”杨思俭的声音带着笑意。
沈厌听着,把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幸福感填得满满的。
自己是泼皮怎么了!
终究是得了这世上最好、最独一无二的偏爱。
书房的方向,隐约传来更沉稳的讨论声。
小石头早早就起了床,正襟危坐,面前摊开的并非寻常经义,而是一篇针砭时弊的策论草稿。他对面,须发花白的李老翰林手指点着其中一段。
“此处引《盐铁论》论官营之弊,甚佳。然则‘与民争利’之论,需更深入一层。非止言其弊,更需提出‘弊在何处’、‘何以解之’。陛下若问策,要的是可行之方,非空泛之言。”
老翰林声音沉稳,“譬如东南漕运,亦涉及官民利弊,你可知近来市井对此有何议论?”
小石头凝神思索,提笔在一旁的稿纸上写下几个关键字,恭敬道:“学生受教。近日确听闻一些漕运改动引发的坊间讨论,正思忖如何将其融入‘平准均输’之论中,使其更切实际,而非纸上谈兵。”
“善。”
另一位大儒抚须点头,“春闱策论,重在一个‘实’字。引经据典是骨架,洞察时务方是血肉。钰哥儿,你年纪虽轻,见解却颇老辣,切记保持这份敏锐,但下笔需更沉稳周全。”
“是,先生。”
小石头再次低头,仔细修改起文章,笔尖沙沙作响,沉浸在经世济民的思辨之中。
隔日,沈厌被杨思俭念叨了几句“伯爷当有静气”,又被凌战清冷的眼神一扫,摸了摸鼻子,干脆拎上两个精力过剩的儿子出门“体察民情”躲清静,美其名曰不能闭门造车。
京城最大的“百味楼”里,人声鼎沸。
沈厌挑了个临窗又能听清各处议论的位置,点了满满一桌子菜。
沈星沈辰注意力却大半不在美食上,竖着耳朵捕捉周围关于水师和昌邑王的只言片语。
邻桌一个商人模样的给同伴斟酒:“哥几个,这趟货跑完,下一趟怕是得等漕运新令下来了再说了,听说码头又要清查。”
“唉,真是折腾。上头一动嘴,下面跑断腿。”另一人抱怨道,“说是昌邑王殿下体恤漕工,要革新弊政,可这雷声大……”
第三人压低声音:“快别提了!王爷如今哪有空细管这些?听说府里又新进了佳人,是霍将军家的掌上明珠,这已是第……第几位了?姜阁老家那位千金进门才几天?”
最先开口的人使了个眼色:“喝酒喝酒!王爷的家事也是咱们能嚼舌根的?不过话说回来,王爷贤名在外,重视人才,联姻也是段佳话嘛。”
“佳话?那是自然,自然是佳话……”几人碰杯,笑声里带着心照不宣的意味。
又一人岔开话题:“说起来,王爷麾下的水师倒是越发精悍了,一直在招兵买马,良家子若能选上,也是条出路。”
沈辰眼睛一亮,猛地抓住沈厌的胳膊,低声道:“爹!听见没!水师要招人!”沈星也凑过来,小脸激动得发红:“要是能上王爷的战船就好了!肯定比爹爹前些日子买的那条破船威风!”
沈厌一人给了一个爆栗:“吃你们的饭!老子的船哪里破了?再说,水师是那么好进的?那是要真刀真枪拼命的!”话虽如此,他眼神却也飘向了窗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这时,旁边另一桌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也在议论,声音不免拔高了些。
“……昌邑王贤名在外,如今陛下……唉,若真有万一,能安天下者,非王爷莫属吧?”
“慎言!储君之事,岂是我等可妄议?只是王爷如今动作,难免引人侧目。”
“且看他所纳侧妃家门,这……”
“听闻王爷近日还频频召见今科有望的举子,颇有当年太宗皇帝潜邸旧事之风啊……”
这些话断断续续传来,沈厌嚼着花生米,桃花眼微微眯起,里面的跳脱不羁渐渐被一丝审慎取代。他混迹市井多年,太明白这些议论背后暗藏的汹涌波涛了。他看了一眼对面两个尚且懵懂、只关心能否上船的儿子,心里那根弦悄悄绷紧了些。
而前两天杨思俭的到来,正如一场及时雨。
他轻车简从,抵达西山别院时,只带着两个用了多年的老仆和几箱书籍。
凌战亲自到二门相接,沈厌也难得规规矩矩跟在后面。
“杨叔,一路辛苦。”凌战语气带着敬意。
“杨叔!您可算来了!这家里没您镇着,我吃饭都不香!”
沈厌笑嘻嘻地凑上去,被杨思俭不轻不重地瞪了一眼:“伯爷还是这般跳脱。”杨思俭摇摇头,目光随即落到跑过来的沈星沈辰身上,脸上顿时露出慈祥的笑容,“星哥儿,辰哥儿,又长高了。”
“杨爷爷!”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抱住他的胳膊,亲热得不行,“杨奶奶呢?!”
“她年岁大了,禁不住折腾,先回府去歇着了。”杨思俭摸摸他们的头,对凌战道:“小姐放心,临州一切已安排妥当。老夫这把老骨头,往后就在京里,帮着看看家,管管这两个皮猴子和……”他目光扫向沈厌,“某些不省心的大人。”
沈厌顿时苦了脸,却不敢反驳。
有了杨思俭坐镇,别院的气氛仿佛一下子沉静踏实了许多。
孩子们多了一位博学慈祥的“杨爷爷”课业上遇到难题也有了请教的对象。
沈厌则多了一位会板着脸训他“言行庄重”、“沉心静气”的长辈,连黏着凌战的次数都因杨叔那了然却不赞同的目光而不得不稍有收敛——虽然效果往往只能持续半天。
小石头的备考也更加系统,杨思俭虽不直接指导科举文章,却常与他谈论史实典故、地方民情,拓宽其视野,使其文章不仅有理有据,更添了一份洞察人情的练达。
与西山别院内虽有小烦恼却蒸蒸日上、充满希望的气氛截然不同,
皇城内城的气氛日益沉重,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年轻皇帝的病体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
就连小蛮牛都有一阵子没休沐回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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