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夜宴的风波,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表面很快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三日后,太子称病,免了晨省。东宫传出消息,说太子妃染了风寒,需静养半月。
皇后闻讯,只淡淡道:“既如此,便好生歇着。”手中那卷《战国策》却久久未翻一页,指尖停在“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那行,纹丝不动。
云釉低声回禀:“奴婢打听了,太子殿下那日后...再未去过太子妃房中,夜里只在书房歇着。”
皇后捻着书页的指尖微微发白,语气冷了几分:“多嘴。”
夜深时,长信宫偏殿小窗被轻轻叩响。暗卫跪呈上一枚小巧的竹管——是东宫传来的密信。皇后展开素笺,上面只有一行簪花小楷:西风紧,畏寒不敢辞。
这是她们私下约定的暗语。苏挽霓在告诉她:太子疑心已起,宫中流言渐多,但她不会因畏惧而退缩。
皇后将信纸凑近烛火,火舌舔过墨迹,转眼化作灰烬。她对着残灰静立片刻,指尖在微凉的桌面上轻轻写了个“待”字,落笔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沉定。
次日,李贵妃突然来访,手里捧着几匹江南新贡的云锦,花色艳丽夺目。
“太子妃病着,总穿素色衣裳难免沉闷,这些料子正好给她做几身新衣。”李贵妃笑吟吟地落座,目光却不住打量皇后神色,“说来也怪,太子近日总往翰林院跑,说是要请教工笔技法...殿下往日可不爱这些。”
皇后拈起一匹月白云锦,指尖抚过上面暗绣的缠枝莲纹,语气听不出波澜:“太子勤勉好学,是好事。”
“是啊,”李贵妃话锋一转,语气愈发微妙,“听说殿下专找那位新科苏探花请教呢。说来也巧,苏探花与太子妃同宗,模样生得也俊朗...”
皇后手中的茶盏轻轻磕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苏探花苏墨言,确是苏挽霓的远房堂兄,工于人物画,近来常被陛下召入宫中作画——李贵妃这话,是故意将脏水泼向苏挽霓。
“贵妃消息倒是灵通。”皇后抬眼,目光淡淡扫过李贵妃,“倒让本宫想起,瑞王近日似乎常往教坊司去?夜夜笙歌,不知陛下可知此事...毕竟瑞王婚事,陛下还记挂着。”
李贵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捏着锦缎的手指紧了紧,没再多说,匆匆起身告退。
人走后,皇后忽然将手中的云锦狠狠掀落在地,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收起来!”
云釉从未见皇后如此失态,慌忙上前去拾,却听皇后又道:“等等。”
她俯身,亲自拾起那匹月白云锦,指尖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语气已恢复平静:“送去东宫,就说...本宫赐给太子妃,让她养病期间裁些小玩意儿解闷。”
云锦送到东宫时,苏挽霓正对着窗棂临帖。展开料子的瞬间,她目光一顿——云锦边缘用极细的胭脂线绣了几个小字:莫迎西风。
她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抿唇一笑。皇后是在告诉她:不必理会外界流言与太子的冷待,安心等着便好。
当夜,东宫小厨房突然走水。火势不大,却借着夜风蔓延得快,很快惊动了整个宫廷。太子匆匆从翰林院赶回,远远便见苏挽霓只披了件素色外衫,立在院中指挥宫人救火,发间还簪着那支碧玉簪——正是重阳宴后皇后赏她的那支。
“殿下...”她回首时,眼角泛红,不知是被烟火呛得,还是受了惊吓,声音带着轻颤,“臣妾无恙,只是烧了些厨具。”
太子看着她单薄的身影,鬓发被夜风吹得微乱,终是叹了口气,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牢牢裹住她:“无事就好,仔细再着凉。”
暗处,皇后立在长信宫角楼上,远远望着东宫方向的火光与人群。直到看见太子伸手揽住苏挽霓的肩,将人护在怀里回了寝殿,才缓缓松开紧握栏杆的手,指节已泛出青白。
“娘娘为何要安排这场火?”云釉跟在身后,轻声不解。
“太子疑心既起,总要给他个台阶下。”皇后语气平静,夜风掀起她的衣摆,“一场小火,换他心软,缓和东宫僵局,值得。”
三日后,太子妃病愈,准时来长信宫请安。
她清瘦了些,往日合身的胭脂色宫装显得有些宽松,屈膝行礼时却依旧仪态万方:“谢母后挂念,儿臣已大好了。”
皇后正低头批阅宫务,头也未抬:“既好了,便帮本宫抄几卷佛经吧,就用案上那支紫毫笔。”
苏挽霓跪坐在案边研墨,墨汁在砚台中缓缓化开,她忽然轻声道:“那日火起,儿臣最先护住的,便是母后赐的那匹月白云锦。”
皇后手中的朱笔顿了顿,一滴红墨落在宣纸上,慢慢晕开,像一点未落的血。
“傻气。”皇后声音依旧平淡,目光却未离开纸面,“不过是匹料子。”
“母后说的不对。”苏挽霓抬眼望来,目光灼灼,映着烛火的光,“那上面有母后亲绣的字,对儿臣而言,比什么都贵重。”
殿内霎时寂静,只有烛火噼啪燃烧的声音。皇后终于抬眸,正对上那双含着执拗与炽热的杏眼,像极了多年前,那个躲在廊柱后偷偷看她的小姑娘。
“你可知...”皇后缓缓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前倾,“那日太子为何偏偏去找苏墨言?”
苏挽霓脸上的笑意一凝,怔住了。
“因为有人匿名投书给太子,说苏墨言私藏你的画像,还说你们早有情意。”皇后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若非本宫提前截下那封书信,东宫此刻已是满城风雨。”
苏挽霓脸色骤白,指尖攥紧了手中的墨锭:“儿臣与堂兄只是同族,绝无半分逾矩之事!”
“本宫知道。”皇后打断她,语气缓和了些,“但太子不知道,李贵妃也不会让他知道。”
她起身,走到苏挽霓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沉沉:“这深宫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我,等着看一场笑话,你可明白?”
苏挽霓仰头望着皇后,眼中的慌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她忽然伸手,轻轻抓住皇后的衣袖,声音清晰:“那儿臣更该常来长信宫——让他们看个够,看他们能不能从儿臣和母后这里,找出半分错处。”
烛火跃动,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宫墙上,紧紧相依,难分彼此。
皇后看着她执拗的模样,终是轻轻抽回衣袖,语气却软了几分:“佛经不必抄了,回去歇着吧,仔细身子还没好透。”
但在苏挽霓转身走到殿门时,皇后却又开口,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明日...再来。”
窗外的月,不知何时已爬上中天,清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之间,像一层温柔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