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重阳宴。殿外菊丛堆雪叠金,殿内酒气混着菊香漫开,陛下执杯笑道:“今日佳节,行个雅令助兴,就以‘菊’为题,诗词书画皆可。”
话音刚落,李贵妃便携着侄女李媛起身,笑意盈盈:“臣妾侄女久习文墨,愿为陛下献丑。”李媛捧着笺纸上前,一阕《采菊令》吟得婉转,词句堆砌华丽,惹得席间一片赞叹。她收了礼,目光却转向苏挽霓,语气带着刻意的亲昵:“早闻太子妃娘娘画技卓绝,今日何不挥毫,让臣女好生学学?”
满殿目光齐刷刷落在苏挽霓身上。她近日染了风寒,方才祝酒时声音都带着沙哑,此刻指尖抵着案沿,指节泛白——这分明是明知她抱病,故意刁难。
江疏影正欲开口解围,苏挽霓却已扶着案起身,轻声道:“儿臣愿试。”
她提笔的手微微发颤,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时,额角已渗出细汗。画的是东篱赏菊图,笔意本清逸,可画到菊边佳人时,她忽然掩唇咳了起来,手中朱砂笔一歪,一点艳红落在佳人眼角,像凝了滴未落的血泪。
席间顿时起了窃窃私语,李贵妃掩唇轻笑:“真是可惜了这好景致。”
江疏影起身离席,径直走到案前。众目睽睽之下,握住苏挽霓微凉的手,就着那点朱砂添了几笔——艳红化作振翅的赤蝶,恰好停在佳人发簪边。“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江疏影念出半阕《摊破浣溪沙》,既应了她抱病的景,又将那处败笔点成了妙笔。
陛下拍案称好:“皇后这手补得巧!”
江疏影松开苏挽霓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按了按,示意她安心:“太子妃抱病献艺,孝心可嘉。云釉,送太子妃回宫歇息。”
深夜回长信宫时,江疏影刚卸下凤冠,镜中便映出廊下一抹胭脂色。苏挽霓跪在阶前,怀里护着那幅东篱图,肩头沾着夜露,湿了大半:“儿臣特来谢母后解围之恩。”
“进来。”江疏影皱眉,让云釉取了干帕子递她。暖阁里姜茶冒着热气,江疏影递过茶盏:“不过举手之劳,何必冒夜露跑来。”
“儿臣不是为谢恩。”她捧着茶盏,指尖泛着冷意,眼底却亮得惊人,“儿臣想问母后,白日念的那半阕词——下一句是‘枕上诗书闲处好’,对不对?”
江疏影整理香炉的手顿住。李清照那首词的下半阕,是“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白日里江疏影偏只念了上半阕,原是无意,却被她记在了心上。
“母后是不是也想说,”她忽然抓住江疏影的衣袖,声音发颤,“门前风景雨来佳?”
烛火噼啪作响,映得她眼底水光闪动。江疏影看着被攥皱的衣袖,忽然想起多年前——那时自己还是贵妃,被先帝宠妃当众诬陷,跪在殿下三个时辰,满殿王公妃嫔,竟无一人敢为自己说句话。深宫从来是各自下雪,无人替你撑伞。
“本宫只是...”话未说完,苏挽霓忽然扑进江疏影怀里。她的身子带着夜露的寒气,拥抱生涩又用力,将脸埋在江疏影肩头,声音闷闷的:“儿臣今日咳得最难受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见母后。”
江疏影的手悬在半空,终是轻轻落在她后背,拍了拍:“傻话。”
“娘娘!”云釉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带着慌乱,“殿下!”
江疏影抬眼,只见太子萧景煜站在月洞门外,脸色比阶前的石板还白。他显然是看到了方才相拥的一幕,目光从苏挽霓泛红的眼眶,扫到江疏影松垮的衣襟,最后落在她怀里的画——赤蝶停簪,艳得刺眼。
“儿臣...”萧景煜喉结滚动,声音发哑,“儿臣来得不巧。”
江疏影上前一步,将苏挽霓挡在身后,语气平静:“太子深夜入宫,所为何事?”
“本欲与母后商议重阳祭礼...”他看着苏挽霓,忽然苦笑,“现在不必了。”转身时,江疏影见他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
“景煜。”江疏影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你看到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脚步顿住,却没回头:“儿臣只知道,挽霓看母后的眼神,从来与看儿臣时不同。”
夜风卷着菊香进来,吹得宫灯摇曳。江疏影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明白,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弥合。
苏挽霓还跪在地上,仰头望来时,眼里带着不安:“母后,儿臣...”
“回去吧。”江疏影打断她,“今夜之事,忘了它。”
她起身时,却将一方绢帕大小的画塞到江疏影手中。画的是长信宫的窗棂,灯影里映着两个相依的身影,正是此刻的她们。背面用细笔写着一行字:长信秋夜长,不怨西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