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骤雨初歇,慈宁宫汉白玉阶前积了浅浅水洼,映着檐角流云与池中新荷初绽的倩影。太后斜倚廊下软榻,指尖拈着雪色茉莉,正细细穿缀成串,清芬漫在微凉的风里。皇后苏挽霓执一卷江南贡缎册,低眉缓念,声线温润如玉石相击。
“……李昭容有孕了。”她忽然顿住,语气平静无波,“太医诊脉,已是两月身孕。”
指尖茉莉串倏然断裂,细碎花瓣簌簌落在暗红织金裙裾上,像撒了把碎雪。太后俯身欲拾,手腕却被皇后轻轻按住。
“母后。”苏挽霓抬眸,眼底盛着细碎流光,似有星子坠入,“儿臣今日去了宝华殿。”
太后指尖微颤。宝华殿的送子观音,是她当年跪求多年、几乎踏破门槛的地方。
“儿臣在菩萨前焚香,只求昭容平安生产。”皇后继续道,语气轻得像谈论檐角的蛛网,“这样,皇上便有嫡子了。”
廊外蝉鸣陡然聒噪,太后心口一阵闷痛,像是被暑气裹住了呼吸。她望着眼前人——胭脂色宫装衬得肤光胜雪,鬓边珠翠轻摇,眉眼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清愁,如雾锁寒江。
“你若不愿……”太后声音发涩,带着难掩的疼惜,“哀家可以……”
“儿臣很愿意。”苏挽霓忽然笑了,眼尾却泛起红潮,“这样母后便不必再为子嗣之事烦忧,儿臣也能……永远陪着母后。”
“永远”二字,说得百转千回,缠缠绵绵,似有说不尽的怅惘。
当夜,皇帝轻衣简从前来请安,神色忐忑,进门便问:“皇后她……可曾说过什么?”
太后捻着新穿好的茉莉串,香气萦绕指尖:“她说,为你高兴。”
皇帝沉默良久,喉结滚动:“儿臣那日醉了……竟将李昭容错看成了……”
“皇上。”太后轻轻截断话头,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沉稳,“龙裔为重。”
年轻帝王眼眶骤红,忽然屈膝跪地:“母后……儿臣心里难受。”
太后抬手,轻轻抚过他的头顶,一如他幼时那般温柔:“知道难受,下次便别再醉了。”
李昭容的肚子日渐隆起,成了后宫最惹眼的存在。这日众妃齐聚慈宁宫请安,她特意挺着重腹,抚之炫耀:“臣妾昨儿梦见金龙入怀,太医说,定是位皇子呢……”
太后眉峰微蹙:“月份尚浅,吉凶未卜,不宜妄断。”
“太后娘娘说的是。”李昭容嘴上应着,手却依旧紧紧护在腹前,语气难掩得意,“只是皇上说了,若是皇子,便赐名‘承嗣’,愿他承继大统。”
满座寂然。“承嗣”二字,分量千钧,直指储君之位。
皇后端起青瓷茶盏,指尖稳如磐石,浅啜一口后缓声道:“确是个好名字。”
众人散去,太后屏退左右,殿内只剩二人。“你可真心觉得这名字好?”太后问道,目光沉沉。
苏挽霓望向窗外——那株石榴树是先帝为祈子所植,如今枝繁叶茂,枝头硕果累累,红得扎眼。她转身时,眼底已水光潋滟:“母后可知,儿臣最想要的从不是后位……是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
这话太过直白,像一把利刃划破深宫的平静。太后手中的紫檀佛珠骤然绷断,珠子滚落满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碎裂的妄念。
“挽霓。”太后第一次唤她的闺名,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沙哑,“哀家……”
“儿臣知道。”苏挽霓双膝跪地,将脸轻轻贴在太后膝头,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儿臣只是……偶尔也会疼。”
太后的手悬在半空许久,最终轻轻落在她的发间。那里簪着一支碧玉簪,凉意顺着指尖沁入心底,那是她当年亲手所赠。
七月初七乞巧夜,星河璀璨。李昭容突然早产,产房内痛呼声响彻整夜。皇帝守在门外,焦头烂额;皇后则陪太后在佛堂诵经,梵音伴着窗外虫鸣,衬得殿内愈发静穆。
天明时分,一声微弱的婴啼划破长夜——是个皇子,却气息奄奄,形同弱柳。
太医颤巍巍跪地回禀:“娘娘私下用了虎狼之药强行催产,只为赶乞巧吉时,皇子……皇子怕是凶多吉少。”
皇帝猛地冲进产房,片刻后抱着襁褓出来,面色灰败如死:“她竟为了虚名,罔顾亲子性命!”
太后接过那猫儿般瘦小的孩子,襁褓里的小脸皱巴巴的,几乎没了气息。她沉吟片刻,忽然道:“抱去暖阁,哀家亲自照看。”
三日夜不眠不休,太后亲自喂药、暖身,眼也未合。第四日黎明,东方泛起鱼肚白,怀中小脸终于渐渐泛起血色,呼吸也平稳了些。
皇后端着参汤进来时,见太后斜倚引枕浅眠,鬓边添了几缕银丝,怀中婴孩攥着她一缕白发,睡得正沉。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将两人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静谧而温暖。
“母后。”苏挽霓轻声唤道,将参汤搁在案上,“该用药了。”
太后缓缓睁眼,将孩子递到她怀中:“你看,他像不像皇帝小时候?”
苏挽霓低头望着那皱巴巴的小脸,泪水忽然毫无预兆地滑落:“像……太像了。”
“哭什么?”太后抬手为她拭去泪痕,指尖带着暖意,“哀家捡回个孙儿,该笑才是。”
窗外喜鹊啼鸣,清脆悦耳。皇帝匆匆赶来,见此情景,竟当众跪地磕头,声音哽咽:“谢母后救儿臣骨肉!”
太后将孩子递还给他,目光温和却坚定:“便叫承嗣吧,望他承嗣宗祧,福寿绵长。”
皇帝泣不成声,重重应下。
人散后,殿内复归宁静。太后忽然拉住皇后的手腕,目光深邃:“那日在宝华殿外,你说羡慕哀家……”
苏挽霓垂眸,睫毛轻颤:“儿臣失言了。”
“哀家却羡慕你。”太后轻轻抚过她的脸颊,语气里满是怅惘,“你心里装着的月亮,纵然不能触及,却永远皎洁如初。而哀家,早已是西沉的斜阳,只剩余晖了。”
苏挽霓怔怔抬头,见太后从枕下取出一卷明黄圣旨——竟是份空白的废后诏书,上面盖着鲜红的玉玺,触目惊心。
“哀家原想着……”太后将圣旨投入一旁香炉,火光蹿起,瞬间吞噬了“废后”二字的隐忧,“若你实在难受,这后宫,便放你走。”
苏挽霓猛地扑进她怀中,肩膀剧烈颤抖,泪水浸湿了太后的衣襟:“儿臣不走!死也不走!儿臣只要陪着母后!”
太后接住她颤抖的身子,轻笑出声,眼底却也泛起湿意:“傻话……哀家还得看着你抱孙子,看着承嗣长大呢。”
晨钟暮鼓,岁月绵长。深宫里的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终究照见廊下两个相依的身影,在流年里,静守着一份跨越血脉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