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坳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老樟树浓密的枝叶,在沈禾安匆匆而行的身影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空气里蒸腾着泥土和草木被晒暖后的微醺气息,知了的鸣叫一阵紧过一阵,织成一张燥热的网。她刚从镇上的中心小学回来,腋下夹着那个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U盘——里面是林晚整理出来的防性侵电子课程。她把它硬塞给了相熟的赵老师,用她那套不容置疑的“别浪费钱”的逻辑,半真半假地强调城里孩子都在学,青石坳的娃们都学完了,不学白不学。赵老师被她连珠炮似的“道理”轰得有点懵,最后只迟疑地答应尽力去说服校长试试看。沈禾安知道这事儿悬,但悬着也总比彻底没影儿强。走出校门时,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栋有些年头的教学楼,心里像被那白晃晃的太阳晒得空落落的,又像压着块石头。
推开自家小院那扇熟悉的、被晒得有些发烫的木门,吱呀一声,打破了院内的宁静。沈禾安一眼就看见林晚站在小院角落那棵半枯的石榴树下。
幕布,那张曾经承载过炽热情怀和心血的白色幕布,此刻正被林晚小心翼翼地卷起。午后的风带着热度拂过,卷起她额角几缕散落的发丝,粘在微汗的颊边。她的侧影单薄,肩胛骨在薄薄的棉麻衬衫下显出清晰的轮廓,透着一种无声的疲惫和寥落。
沈禾安脚步顿了一下,心里那点刚从镇上带回的烦躁和空茫,瞬间被眼前这幅景象勾得更加清晰。她清了清嗓子,故意把脚步声踩得重了些,打破了那份沉静。
“哟,林老师这……正式下线了?光荣退休?”她几步走到林晚身边,叉着腰,歪头打量着那卷越来越小的白布,嘴角勾起一丝促狭的笑意,“这下一朝回到解放前,又变回林大作家了?”
那熟悉的、带着点找茬意味的腔调像一根羽毛,轻轻搔破了林晚周身萦绕的沉郁气泡。林晚卷布的动作停了一瞬,侧过脸看向沈禾安。对方背着光,那张年轻、充满生命力的脸上,眉梢挑着,眼神亮得有些灼人。林晚心底那片沉甸甸的淤塞之地,竟被这莽撞的光亮凿开了一道缝隙。一丝极其浅淡、却真实的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她苍白的唇边漾开。
“嗯。”林晚轻轻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不高,却清晰,“下线了。专业的事情,终究还是交给更专业的人去操心吧。”话语里带着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这就对了嘛!”沈禾安立刻接话,仿佛就等着这句,她伸手,毫不客气地拍了拍那卷已经卷好的、圆滚滚的幕布筒子,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不过这东西可别顺手给我扔了,金贵着呢!”
林晚不解地抬眼。
沈禾安下巴一扬,指向院外富民超市的方向,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属于小生意人的光:“留着!等这鬼天气凉快下来,秋高气爽的时候,我就把它在超市门口一挂!”她比划着,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热闹的场景,“放电影!《地道战》、《少林寺》,再不然放点老掉牙的戏曲片子也行!保管把村里那些闲得发慌的老头老太太,还有满地跑的小崽子们都吸引过来。这人一多,”她嘿嘿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我店里的瓜子花生、汽水冰棍,还愁卖不动?这就叫……嗯,那词儿怎么说来着?引流!”
她这算盘打得噼啪响,理直气壮又带着点小狡黠。林晚看着眼前这个“斤斤计较”的年轻房东,看着她神采飞扬地勾勒着利用废弃幕布生财的蓝图,一丝由衷的笑意终于挣脱了沉重的心绪,染亮了林晚的眼角眉梢。
“沈老板。”她摇摇头,语气里是货真价实的、带着点无可奈何的佩服,“你这生意头脑,真是……不服不行。”
沈禾安毫不谦虚地接受了这份“夸赞”,得意地挑了挑眉梢。然而,林晚眼底深处那抹未能完全散开的忧虑,像水面下不易察觉的暗流,还是被她捕捉到了。她脸上的笑意稍稍收敛了些,等着。
果然,林晚的目光飘向远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迟疑和牵挂:“张春燕前两天给我发了信息,说晓梅在外婆家适应得还行…挺好的。就是志强那孩子…”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大人造的孽。结果,他是最大的间接受害者。爹妈散了,妈妈带着妹妹走了,家里就剩他和两个整天唉声叹气、抬不起头的老人。村里那些闲言碎语…”她没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孩子倔强沉默、独自承受一切的小小身影,总在她眼前晃。
沈禾安脸上的玩闹神色彻底褪去,眼神沉静下来,她点了点头,语气是少有的沉稳和笃定:“我晓得,早防着呢,我让小芳盯着他了。那丫头鬼精鬼精的,跟志强也熟,让她时不时去撩拨撩拨他,总比让他一个人闷着强。”
“小芳?”林晚心底微微一松,“那倒是…挺好。”
沈禾安咧嘴一笑,带着对自家“情报员”的十足信心:“放心,那小子皮实着呢,闷几天就好了。小芳有办法。”
青石坳村尾,靠近小溪的晒谷场边上,几个巨大的、陈年的稻草垛像沉默的金黄色巨人矗立着,散发着干燥温暖的植物气息。这是村里孩子们天然的迷宫和秘密王国。其中一个草垛根部,被巧妙地掏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又被几捆散乱的稻草半遮半掩着,形成一道天然的、隐秘的入口。
小芳熟门熟路地摸到这里,拨开伪装用的稻草,手脚并用地钻了进去。里面是一个被掏空的小小空间,光线从草茎缝隙里透进来,形成一道道朦胧的光柱,空气中悬浮着细小的金色尘埃。这里就是李志强的“秘密基地”。
此刻,基地的主人正盘腿坐在一个倒扣着的破箩筐上。他低着头,额前刺猬似的硬发倔强地支棱着,遮住了大半张脸。
“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的小弟们呢?”
“哼,不用你管。”志强头都没抬一下,小小的背影崩得像块石头,表示自己的“强硬”。
小芳也不计较,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直接坐在有点扎人的稻草上。她歪着脑袋,仔细瞅了瞅志强紧绷的侧脸线条和被牙齿咬得发白的下唇。然后,小手伸进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褂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颗裹着透明玻璃纸的水果糖。
橙黄色的糖块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颗小小的、温暖的太阳。
“喏,橘子味的。”她把糖递到志强眼皮底下,“让你这周没抢我零食,就剩这块了。”
志强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眼皮终于抬了抬,飞快地扫了一眼那颗诱人的糖果,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又立刻把头扭向另一边,闷声闷气地嘟囔,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跟自己赌气:“涯唔要!涯系男子汉!才不稀罕食糖!”
小芳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志强那副明明很想要却又要拼命忍住、还非要摆出“男子汉”架子的别扭模样,心里偷偷撇了撇嘴。她眼珠一转,非但没有收回手,反而更近一步,直接把那颗带着她手心温度的橘子糖,强硬地塞进了志强那只紧握的拳头里。
“男子汉?”小芳故意拖长了声音,学着他刚才的语气,小脸上却是一副“你少来这套”的了然神情,“男子汉更要食糖!”她理直气壮,声音清脆得像溪水敲打鹅卵石,“食了糖,才有力气!有力气,长大了才能…才能保护好尔妈妈,同尔妹妹!”
“保护妈妈……妹妹……”
这几个字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瞬间穿透了李志强用“男子汉”外壳筑起的坚硬壁垒。他猛地抬起头,那强装的冷漠和倔强被彻底击碎,露出底下深藏的、惶惑无助的真实。他死死盯着小芳,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顺着他黝黑粗糙的脸颊迅速滚落,砸在他紧握糖果的手背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他再也绷不住了,猛地低下头,把脸深深地埋进自己沾满草屑和泥土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抽动起来。那只攥着糖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不会崩塌的东西。压抑太久的委屈、恐惧、愤怒和被抛弃的孤独感,如同开闸的洪水,在这个隐秘的、只属于他的小小空间里,在这个唯一看穿了他脆弱的小伙伴面前,终于汹涌而出。没有嚎啕大哭,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和埋在膝盖间沉闷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像受伤的小动物发出的悲鸣,在狭小的草洞中低低回荡。
小芳没有像往常一样笑话他“爱哭鬼”,也没有手足无措。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挨着这个剧烈颤抖的、被悲伤淹没的小伙伴。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志强压抑的呜咽和草垛深处不知名小虫的微弱鸣叫。过了好一会儿,当那抽泣声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小芳才挪了挪身子,靠他更近了些。她伸出小手,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拍了拍志强那瘦削的、弓起的脊背。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笨拙却真诚的安慰。
“莫哭了,李志强。”她的声音放得很低,很柔,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鸟,“尔讲得对,尔系男子汉。男子汉……也会难过的。”她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一个复杂的问题,“但男子汉难过一阵,就会站起来的,对唔对?” 她歪着头,试图去看志强埋在膝盖里的脸,“尔妈妈同晓梅,肯定也希望尔好好的,有力气,快高长大。”
志强依旧埋着头,但紧攥的拳头却微微松开了些,那颗橘子糖硌在掌心,沾满了汗水和泪水。他吸了吸鼻子,发出很大一声响,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却异常清晰地从小小的空间里传出,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涯……涯一定会好生长大!变得好有力气!好大只!”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纵横交错的泪痕,眼睛却瞪得溜圆,燃烧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心,死死盯着草洞前方虚空的一点,仿佛在向某个看不见的敌人宣战,“等涯长大了,涯就去找她们!涯要赚多多的钱!涯要保护阿妈!保护晓梅!冇人可以再欺负她们!冇人!”
“嗯!尔一定得!”
志强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把眼泪鼻涕草屑糊了一脸,然后低下头,笨拙地撕开那颗被攥得有些变形的橘子糖的玻璃纸。橙黄色的糖块露了出来,散发着甜蜜的香气。他毫不犹豫地把糖塞进了嘴里,用力地吮吸了一下。
小芳看他终于吃了糖,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甜甜的笑容。她也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颗一模一样的橘子糖,熟练地剥开,塞进自己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你不是说最后一颗了吗?”
“骗你的嘛。”
“……”
两个小小的身影,肩并着肩,盘腿坐在这个稻草筑成的、弥漫着甜香和阳光气息的隐秘小天地里,默默地吮吸着糖果。志强脸上的泪痕未干,但眼中那沉重的阴翳,已被这小小的甜蜜和身边伙伴无声的陪伴,悄然驱散了大半。他不再说话,只是时不时用舌头把糖块顶到腮边,鼓起一个小包,目光望着草洞缝隙里透进来的那一线微光,那里面,似乎重新燃起了一点属于孩童的、对未来的微弱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