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和沈禾安猛地回头!
只见院门口,昏黄的灯光下,王阿婆佝偻却挺直的身影不知何时立在那里。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往日的慈祥,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冷峻和燃烧着怒火的坚定。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却异常挺直的身影,拄着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踏着石板路清晰的“笃笃”声,出现在院门口昏黄的光晕里,是王阿婆。
“阿婆…”沈禾安喉头一哽,像找到了主心骨,立刻站起身。
她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力,“林小姐,安妹,事情我都知道了。不是你们的错,是人心蒙了尘,是那孽畜黑了心肝!李家这么包庇李大柱,对得起当年救过□□一条命的老陈吗?”
听到王外婆标准而略带沧桑的普通话,林晚有些恍惚,这还是当初那个热情“劝饭”,跟她牛头不对马嘴“唠嗑”的慈祥阿婆吗?
她转向林晚,眼神如探照灯:“林小姐,你是明白人。晓梅这事,放在城里,该怎么处理?”
林晚迎着她的目光,疲惫的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光,清晰回答:“报警!固定证据!验伤!保护孩子远离危险源!进行专业的心理干预!”
“好!”王书华重重点头,眼中精光暴涨,“城里的法,我不懂程序。但青石坳有青石坳的公道!他们李家想捂盖子,我王书华偏要把它揭开,放在太阳底下晒晒!”
“安妹,你马上去找林德福,说我王书华请他!晚饭后,祠堂前晒谷坪,召集全村人开大会。论公道!评是非!事关全村孩子的安危,他是一村之长,更是我当年教过的学生!这场合,他不来主持,我就带人敲锣打鼓,去他家门口‘请’!问他还记不记得学堂里教的‘公道’二字怎么写!”
沈禾安眼睛瞬间亮了,她应了一声“好!”,动作快如脱兔,矫健地跨上那辆沾满泥土的三轮车,发动机“突突突”的咆哮瞬间撕裂了沉闷的暮色,如同冲锋的号角。
林晚看着王书华挺立在灯光下的身影,那佝偻的背脊此刻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阿婆,您…”
王书华望向祠堂方向,眼神悠远而复杂,声音里带着深沉的感慨:“林老师,我和老陈当年从城里下来,是真抱着‘把知识献给农村’的傻劲儿。他背药箱,我拿粉笔。我教孩子们识字明理,教他们做人要顶天立地,要讲良心!” 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痛楚,“老陈走的时候,全村人都来了,说他是青石坳的恩人……可这‘恩’字,竟抵不过‘家丑’二字的千斤重?□□当年高烧,不是老陈拼了命背他走那十几里鬼见愁的山路,他早烂在路上了!今天他家这么糟蹋晓梅,包庇那个孽障,这不是往老陈的坟头泼粪是什么?!我王书华咽不下这口气!”
林晚听得心潮翻涌。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不再是平日里温和的阿婆,而是那个扎根乡土、风骨铮铮的知青王书华!那份被岁月尘封的理想主义光芒,此刻正破茧而出,灼灼逼人。
夜幕低垂,繁星初现。祠堂前的晒谷坪上,一盏王书华带来的、格外明亮的汽灯被高高挂起,嘶嘶燃烧着,将巨大的光晕投射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也照亮了一张张被吸引而来、神情各异的村民面孔。沈禾安骑着三轮车在村巷里来回穿梭,用她那特有的大嗓门吆喝着,像不知疲倦的传令兵。人越聚越多,低声的议论汇成嗡嗡的背景音。林主任被沈禾安几乎是“押”着来的,站在前排,脸色尴尬,眼神躲闪,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他那身熨帖的干部服在汽灯下显得有些可笑。
王书华拄着枣木拐杖,缓缓走到汽灯光圈的中心。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缓缓扫视着全场。她的沉默自带一种无形的威压,仿佛当年站在讲台上审视学生,嘈杂的议论声像被掐住了脖子,迅速平息下去,只剩下汽灯燃烧的嘶嘶声和晚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各位乡亲!”王书华开口了,声音洪亮,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今晚,唔係(不是)来听戏,唔係来摆龙门阵!係林主任召集大家,论一论我哋青石坳嘅‘公道’二字!评一评李大柱做嘅事,同佢屋家嘅所作所为,啱唔啱(对不对)!哩件事,唔止係李家嘅丑,更係打我哋全村人嘅脸!关乎我哋每一个细路仔嘅安危!”
她目光如电,猛地射向人群外围、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李爷爷李奶奶:“□□!王秀英!抬起头来!看着哩盏灯!” 她指着嘶嘶作响的汽灯,“尔哋还记唔记得当年尔发高烧,人都烧糊了,係边个(是谁)背尔走嗰条要命嘅山路?!係涯老伴陈明远!佢嘅脚磨出血,衫都湿透,就係为咗救尔一条命!佢手上磨出嘅血泡,尔哋还记唔记得?!”
李爷爷李奶奶在众人目光下,面如死灰,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书华不再看他们,转向黑压压的人群,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和一种属于老一辈人的、不容置疑的道德审判,“可佢哋屋家出嘅李大柱!做咩?!佢摸自家亲侄女晓梅嘅下身!一个只有五岁、喊佢‘大伯’嘅细妹仔!丧尽天良!要係放喺(放在)涯同老陈落来嗰阵(来的那个年代),咁样嘅流氓、畜牲,唔使等警察,乡里嘅民兵就能拉佢去枪毙!一粒花生米(子弹)都算便宜佢!”
“枪毙!” 这石破天惊的两个字,如同炸雷在晒谷坪上空滚过!老一辈的村民下意识地点头,眼中流露出对那个讲原则、重风纪年代的追忆和认同,年轻一辈则倒吸一口冷气,面露惊骇。王书华用最直白、最刚烈的方式,将李大柱的行为钉死在了道德和人性的耻辱柱最顶端!
“佢哋唔单止唔认错,唔送佢去坐牢!反而包庇佢!跪地求饶!话係‘家丑’!话晓梅‘好地地’(好好的)!佢哋咁样做,对唔对得住陈医生嘅救命之恩?!对唔对得住自家嘅良心?!佢哋嘅‘家丑’,就係喺(在)所有青石坳人脸上抹屎!係喺(在)挖我哋全村嘅根基!係喺毒害下一代!”
“今天他们可以包庇李大柱,明天是不是谁家的畜牲都可以这样搞我们的小女孩,只要说是家丑就没事?这样下去,青石坳还是人住的地方吗?我们的女孩子还敢出门吗?!”王书华铿锵有力的声音,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扫过那些紧紧搂着孩子、面露忧惧的妇女,声音转为一种深沉的、母性的悲悯和力量,“我王书华教了几十年书,我教过你们的父兄,也教过你们的子女!我教他们识字,更教他们做人要明是非、讲良心!我今天就放在这里一句话:青石坳这片天,容不下这样的毒疮脓包!有李大柱一天在这里,我王书华就一天不会让我教过的学生、我老伴救过的人,踏近他家半步!我不信天理迢迢,我信人心公道!信我们青石坳人的脊梁骨不是软脚虾的!”
最后,她如炬的目光猛地锁定在前排冷汗涔涔、脸色发白的林德福身上,“林德福!你是一村之长!更是我当年在学堂里,一笔一划教过的学生!你说!这样的人和事,该怎样处置,才对得起全村老幼的托付?!才对得起青石坳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名声?!才对得起你学堂里学过的‘公道’二字?!你说!”
全场死寂!所有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瞬间聚焦在林德福身上!他感觉像被架在火上烤,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王书华站在了道德、师道、村庄安全和集体荣誉的绝对制高点!那句“枪毙”的震慑犹在耳边,妇女们眼中对子女安全的担忧清晰可见,更别提那沉甸甸的“公道”二字!他再想和稀泥、再想“顾全大局”,就是公然背叛师恩,就是与全村人期盼的“公道”为敌!
沈禾安站在人群边缘的阴影里,看着汽灯光晕下王阿婆那佝偻却仿佛能撑起一片天的身影,听着她句句如刀、直刺要害的话语,胸腔里那股憋闷了许久的浊气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股滚烫的热流激荡全身!林晚电脑屏幕上那些跳动的文字,那些关于“沉默的代价”、“女性的守望”、“微光汇聚”的论述,此刻无比清晰地与眼前的情景重叠!一句林晚写在旧文深处、她曾觉得有些“矫情”的话,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又不受控制地从她紧抿的唇间低低溢出:
“当沉默的多数选择背过身去,那高举火把的少数,便是刺破长夜唯一的锋刃。”
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传入站在她身边的林晚耳中。
林晚浑身猛地一颤!她霍然转头看向沈禾安,沈禾安…怎么会知道这句话?这是她三年前一篇探讨乡村女性维权困境、最终被主编压下的深度报道的结尾句,一篇连她自己都几乎遗忘在角落的文章!
沈禾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在对上林晚那难以置信的目光瞬间,小麦色的脸颊“腾”地一下如同火烧!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神慌乱地躲闪,猛地别开脸,强装镇定地咳嗽一声,掩饰般地粗声道:“……咳!看咩看!你整天噼里啪啦敲个没完,我好奇,才上网搜…不小心看到的…呃…记性太好就记住了…你别多想,我对这种酸不拉唧的文章才没兴趣勒!”
看着沈禾安在光影明灭中,那别扭却异常生动的侧脸,一股汹涌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强烈的悸动,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林晚的心脏。原来这个总是怼她、嫌她矫情的小房东,一直在默默地、好奇地关注着她,甚至去翻找她那些尘封的文字!这份隐秘的关注和此刻无心的引用,比任何直白的支持都更让她震撼、感动,甚至有一种灵魂被深深理解的颤栗!
林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根无形的线,被骤然拉紧,缠绕。一种超越了房东与租客的深刻羁绊,在无声的夜色和喧嚣的人群中悄然生长。
在巨大压力和王书华老师那如芒在背、洞穿一切的目光注视下,林主任额头上的冷汗就没干过。他当众的允诺虽然勉强维持着村主任的“官腔”,但字里行间的倾向已无可辩驳:“李大柱的行为,性质极其恶劣!村委一定会严肃调查,从严处理!三日内……呃,五日内!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绝不容许任何人,包括李家长辈,再罔顾事实,胡搅蛮缠,干扰处理进程!希望大家相信组织,相信村委的公正性!”
最后那句“上报法办!严惩不贷!”的警告,更像是给自己壮胆,也试图为这沸沸扬扬的民怨画上一个看似强硬的官方句号。
林主任确实“上报”了。镇上的公安来了,警车开进了青石坳,这在平静的山村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然而,冰冷的现实很快给炽热的期望泼了一盆冷水。如同林晚最初最深的忧虑:晓梅年纪太小,受侵害时间可能不短,但缺乏清晰的时间线和具体细节描述,身体检查也未发现明显即时性损伤;而李大柱在“自首”的幌子下,避重就轻,只承认“喝多了酒,跟侄女玩闹时手脚没轻重”,“不小心碰着了”,坚决否认有任何主观恶意和猥亵意图。在法律的天平上,“猥亵儿童”的认定需要更确凿、更直接的证据链。最终,依据现有事实和调查结果,公安机关依据相关规定,对李大柱做出了“口头警告、具结悔过”的行政处罚。
然而,法律的“轻判”,却恰恰成了乡土法则执行“重典”的催化剂。王书华老师点燃的那把名为“公道人心”的火,在晒谷坪大会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借着这份官方认定的“事实”和那份“轻飘飘”的结果,烧得更旺、更彻底!
李家成了村庄的“活瘟疫源”。小卖部见其靠近即刻关门;田间劳作相邻者扛锄便走,视若瘟神;连村中孩童都被严厉告诫不得靠近李家院落半步。无形的鄙夷与有形的孤立构筑起冰冷的空气墙。那份来自全村的、无声却无处不在的审判,比任何牢狱都更令人窒息。不到三日,在巨大的精神崩溃和彻底无法立足的现实下,李大柱夫妇如同丧家之犬,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拖着简单的行囊,仓皇逃离了祖辈生活的青石坳,背影消失在通往未知他乡的山路,连一声犬吠都未惊起。
而“富民超市”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村民们买货付钱,眼神里多了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对“防性侵课”绝口不提,却也无人再将孩子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