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两个字,像一盆带着冰碴的水,兜头浇在张春燕燃烧的怒火上。她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赤红的眼睛里,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茫然和痛楚。她看着林晚近在咫尺的、充满担忧和急切的眼睛,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晓梅那张怯生生的小脸……紧绷的身体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手中的菜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软软地瘫倒在林晚怀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绝望到极致的嚎啕大哭:“我的晓梅啊…”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张春燕的崩溃和菜刀落地,让紧绷的场面终于有了一个宣泄口。林主任立刻抓住机会,对着李家那边厉声道:“都看到了?!还不快把李大柱带进去!别再刺激春燕了!” 他又转向还在磕头的李家老两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行了!老李叔,李婶!别磕了!起来!像什么样子!都消停点!”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打圆场,说些毫无营养的套话:“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但话说回来,打断骨头连着筋,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坎?闹成这样,让外人看笑话!春燕啊,你的委屈,叔知道。大柱做错了,该罚!但怎么罚,咱关起门来好好商量,别喊打喊杀的,伤了和气,更伤了孩子的心……”
林晚和沈禾安听着这轻飘飘的“关起门来商量”、“伤了和气”,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在村主任眼里,晓梅的伤害,张春燕的绝望,都抵不过“家门不幸”四个字,抵不过“伤了和气”的面子。
林晚不再看林主任那张“和稀泥”的脸,她用力搀扶起哭得脱力的张春燕,沈禾安也立刻上前帮忙,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她,无视周围各种复杂的目光,拨开人群,径直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朝着“富民超市”的方向走去。她们的身后,留下的是李家人劫后余生的庆幸,林主任无奈地摇头,以及村民们更加喧嚣的议论。
“哎哟!吵到咁劲!真係家門不幸哦!”
“就係咯!晓梅咁细隻(小),识得咩哦?肯定係乱讲嘅!”
“睇怕(恐怕)就係外头来嘅林老师教坏嘅!教细妹仔讲咁嘅嘢,伤风败俗!”
“沈老板也係,一只妹仔(姑娘家)咁恶(凶),喊打喊杀,像咩话!”
回到“富民超市”后院,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李志强和李晓梅兄妹俩正局促不安地坐在小凳子上,看到被搀扶进来、哭得双眼红肿、狼狈不堪的妈妈,两个孩子都惊呆了。
“妈?!”李志强率先叫出声,脸上满是困惑和一丝不安,“你……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他到底年纪大些,隐隐感觉到家里出了大事。
晓梅则像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跑到妈妈身边,小手怯生生地拉住张春燕的衣角,仰着小脸,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不安:“妈妈,妈妈,是…是晓梅不乖,让妈妈伤心了吗?晓梅错了…妈妈别哭。”
看着女儿懵懂无知、充满自责的眼神,张春燕的心像被无数根针狠狠扎穿!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她猛地蹲下身,一把将晓梅紧紧抱在怀里,脸埋在女儿瘦小的肩膀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再哭出声来。她不能吓到孩子。
“没有……晓梅没有错……晓梅是妈妈的乖宝……” 张春燕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抹去晓梅脸上的泪,“妈妈,妈妈是太想你们了…是特意回来看你们的。” 这拙劣的谎言,连她自己都不信,却必须说给天真的孩子听。
林晚和沈禾安站在一旁,看着这令人心碎的一幕,喉咙都像被堵住了,说不出一个字。林栋梁站在门口,看着张春燕强颜欢笑安抚孩子的样子,脸上闪过一丝复杂,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沉默地退了出去。
“林小姐,安妹,麻烦你们……帮忙把其他孩子送回家吧。” 张春燕抱着晓梅,声音疲惫到了极点。
林晚和沈禾安默默点头。沈禾安骑上三轮,两人沉默地将剩下的几个孩子挨个送回家。一路上,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都乖乖地没有说话。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沉重。
回到超市时,天已黑透。林晚简单煮了点面条,但谁也没有胃口。晓梅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志强也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床上,不安地睡着了。
昏黄的灯光下,只剩下三个清醒的女人。张春燕抱着熟睡的晓梅,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林晚和沈禾安坐在她对面,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春燕姐,”林晚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张春燕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空洞的眼神慢慢聚焦,里面是深不见底的迷茫和恐惧:“我……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干涩,“我什么都不懂……我不知道该怎么帮晓梅……她以后……以后长大了,要是想起来……要是……”
巨大的恐惧让她说不下去,身体微微发抖。
“别怕,春燕姐。”林晚立刻握住她冰凉的手,语气坚定而温和,“晓梅现在不懂,不代表伤害不存在。我们得帮她,趁现在。系统的专业防侵害课,你一定要陪晓梅上完!让她真正学会保护自己,知道那不是她的错,以后遇到类似情况知道怎么拒绝!这很重要!还有,等事情稍微平息,我帮你联系城里专业的儿童心理老师,做做疏导,费用方面……我们一起想办法,或者找找公益组织。不能让孩子带着这个阴影长大,等青春期或者成年后爆发出来,那会更痛苦。” 林晚的话语条理清晰,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张春燕听着,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微弱的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好!好!林老师,我都听你的!你懂这些……你帮我……我什么都不懂……我怕……” 她像个无助的孩子,紧紧抓着林晚的手。
“放心,我会一直帮你。”林晚用力回握她的手,“有不懂的,随时问我。我们都在。”
沈禾安也沉声道:“对!还有我!谁敢再欺负晓梅,先问过我的扁担!”
提到孩子,张春燕的眼神又黯淡下去,巨大的现实问题像山一样压下来:“可是……晓梅……还有志强……以后谁带?我还要出去打工……我……” 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绝望。她不可能再把孩子交给李家任何人,可带着两个孩子,她怎么打工?怎么活?
“晓梅爸爸呢?他怎么说?”沈禾安忍不住问道。
提到丈夫,张春燕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了讽刺和悲凉的冷笑:“他?他说我疯了!说晓梅胡说八道!说他大哥不是那种人!说我被人挑唆了要毁了这个家!” 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无声滑落,“他……他和他爹娘一样……只在乎他们李家的脸面……根本不在乎晓梅受了什么罪……”
沈禾安和林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力感和愤怒。沉默再次降临,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
过了许久,张春燕缓缓睁开眼,眼神里透出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悲壮的决绝:“我要离婚。”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晓梅,离开青石坳。我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看到他们李家人,我就恶心!就想吐!”
沈禾安和林晚闻言,心中都是一震,随即涌上强烈的敬佩和一丝心酸的欣慰。在这样闭塞的环境里,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村妇女,能做出如此果断、如此艰难的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
“春燕姐,你……” 林晚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可是,志强呢?” 沈禾安艰难地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张春燕的身体猛地一僵,抱着晓梅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低下头,看着怀里女儿熟睡的小脸,又看了看角落里蜷缩的儿子,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砸落在晓梅的衣服上。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无奈:“我……我没办法……我养不起两个……李家……不会把志强给我的……”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是血红的绝望和哀求,看向林晚和沈禾安,“我……我只能先带晓梅走……志强……志强他……是男孩……他爷爷奶奶……总不会亏待他……”
放弃一个孩子!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每个人的心上。林晚和沈禾安都红了眼眶,她们理解张春燕的绝望和无奈,却无法替她分担这剜心之痛。志强还那么小,他做错了什么?他会不会怨恨妈妈带走了妹妹却留下了他?
这一夜,无人入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张春燕就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抱着还在睡梦中的晓梅,悄悄离开了“富民超市”。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留下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林老师,安妹,大恩不言谢。我带晓梅回娘家了。志强,拜托你们…多照看。春燕。”
朝阳初升,金色的光芒洒进空荡荡的小院,却驱不散那浓重的悲凉。小院第一次如此寂静,没有了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没有了沈禾安中气十足的吆喝,只有大黄趴在角落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张春燕虽然带着晓梅离开了风暴的中心,但流言的毒刺却深深扎进了青石坳的土壤,并迅速生根发芽,疯狂蔓延。
“听说了吗?李家媳妇带着小女儿跑了!就是被那个城里来的林老师教唆的!”
“可不是嘛!好好的一个家,硬是被搅散了!教小孩子说什么‘摸不得’,这不是挑拨离间是什么?”
“就是!晓梅才多大?懂什么?肯定是乱说的!李家老大那么老实的人……”
“我看啊,她们两个就是灾星!先是教小花指认赵老五,现在又教唆晓梅闹得李家鸡飞狗跳,夫妻离婚!”
“就是!防什么侵?我们村以前哪有这种事?都是她们带来的晦气!以后谁还敢让孩子去上她那什么课?别把孩子教得六亲不认了!”
“超市生意都冷清了吧?活该!谁让她们多管闲事!”
这些充满恶意、愚昧不堪的流言蜚语,像长了翅膀的毒蜂,在村头巷尾、田间地头嗡嗡作响。它们扭曲事实,颠倒黑白,将施暴者美化,将受害者污名化,更将矛头直指试图点起一盏灯的林晚和沈禾安。
一连几天,“富民超市”门可罗雀。往日里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消失了,只有偶尔几个匆匆来买点必需品的大爷大妈,付钱时眼神躲闪,拿了东西就快步离开,仿佛超市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小院更是彻底沉寂下来,幕布孤零零地挂着,投影仪蒙上了灰尘。
这天傍晚,林晚和沈禾安坐在空荡荡的小院里,相对无言。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大黄趴在沈禾安脚边,也蔫蔫的,时不时发出一声低低的、仿佛叹息般的呜咽。
林晚看着这冷清到令人心慌的景象,强烈的愧疚感涌上心头。她打破了沉默,声音低哑:“沈禾安……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超市的生意……”
沈禾安正烦躁地用脚踢着地上的一个小石子,闻言猛地抬起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她:“啧!说这些做什么!生意?没了张屠户,还吃带毛猪不成?过几天就好了!都是些眼皮子浅的,过阵子该买啥还得来买!” 她的语气依旧粗声粗气,满不在乎,但紧锁的眉头和烦躁踢石子的动作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那里面燃烧着熊熊的不甘和愤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憋闷:“老娘窝火的是这个吗?!我窝火的是晓梅!是张春燕!她们做错了什么?!晓梅被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欺负了!张春燕想替女儿讨个公道,结果呢?!公道没讨到,自己家散了!被迫背井离乡!连儿子都不得不丢下!那个真正的畜牲呢?!李大柱!他还好端端地待在家里!屁事没有!说不定还在心里偷着乐!这他妈的算什么,这世上还有天理吗,还有公道吗?!”
沈禾安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来,一脚将那颗碍眼的石子踢飞老远,胸膛剧烈起伏着,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愤怒狮子。
林晚看着沈禾安因愤怒而发红的眼睛,听着她充满血性的质问,心中翻涌着同样的悲愤和无力。她何尝不恨?何尝不觉得憋屈?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沈禾安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望着同一个方向,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深深的无奈:“我知道……我和你一样,觉得憋屈,觉得不公。可是……我们能怎么办呢?我们控制不了别人的嘴,堵不住流言蜚语,改变不了村里人根深蒂固的愚昧想法,更拿不出铁证把李大柱送进监狱。晓梅太小,春燕姐带她走,或许……是目前唯一能保护她的方式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和一种深深的、对现实的无力感。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小院被更深的阴影笼罩。连大黄的呜咽都停了,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几乎要将两人吞没时,一个苍老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如同穿透厚厚云层的阳光,骤然划破了小院的死寂。
“天理公道,不在天上,在人心。人心捂不热,就用火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