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睁开眼时,不见梦中人,取而代之的是陌生而又熟悉的青瓦屋顶。
门窗紧闭,日光浸透窗纸,把空气中的隐尘都染得金灿灿的。
段瓴侧过头,看见窗纸上有个小小的影子,是一只鸟雀在窗台歇脚。它挺起小小的胸膛,展开翅膀,独占一方阳光。
好像小时候看过的皮影戏。段瓴眨了眨眼,儿时的记忆渐渐上浮。
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带起一阵微风。
太易穿着茄色的布衣,手里端着个大碗走进来,见她醒了,面色稍霁:“总算是醒了,小石头那小子下手也忒黑,我都怕你我二人的师徒情谊就这么断了。”
闻言段瓴不顾胸口钝痛坐了起来,勉强扯出笑意,向太易一拱手:“又劳师父救我一命。”
“诶,徒儿莫要见外了,”太易摆摆手,把碗递给她,“先把药喝了吧。”
“是。”
太易把窗户支起,等她喝完药收走了碗,又叮嘱她灶房有饭,而后潇潇洒洒出门去了,说是去钓鱼。
段瓴盯着空无一物的窗台发了会儿呆,想着方才师傅说她已经晕厥了三日,忽觉腹中空空,终于还是起身往灶房挪去。
白匪石似乎不在,整个菡萏小馆静谧无声。
灶台上还冒着热气,段瓴掀开锅盖,不出意料,里面是一坨“外焦里嫩”的“粥”。
也罢,也罢。
算一算,遥想第一次吃这玩意儿的时候,还是在一年前,她醒过来的第五天。
段瓴第一次从东屋床上醒来那夜,大雨倾盆。
一滴雨从瓦缝滴落,正中她的眉心,意识仿佛也随着这冰冷的敲击渐渐回笼。
首先是痛,钻心的痛楚从四肢百骸的每一个角落传来。痛楚难以言喻,她只知道年少时坠马摔断了一条腿的痛远比不上此时的万分之一!
她欲起身看看自己是何处境,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哪里还有地方听从她的指令?全部溃不成军,一动也不能动!
屋内没有燃灯,漆黑冰冷逐渐击裂了她的镇定,她打算呼喊,却发现自己的像是被拔掉喉舌一般,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手腕处一阵温热的暖流划过,浓重的铁锈味渐渐蔓延开来。
屋外嘈杂的雨声吞噬了所有声音,直到第二日午时雨停,那师徒二人才发现她已经转醒。
二人闻见血腥味,这才赶来,把她伤口崩开的手腕用纱布缠紧;见她疼得满头大汗,又往她嘴里塞了颗什么药丸。后面两日她身体的疼痛确实略有缓解,只是这二位仙人彼时并未意识到她只是**凡胎,除了灵丹妙药恢复之外,还需五谷供养。
直到第五日,太易又来看她的伤势如何,却发现无论怎么灌药汁、塞丹药,她的脉相都不曾好转,反而大有山崩之势。
她仍记得当时太易两撇霜色短眉皱得紧紧的,抱着手臂一脸凝重地在她床前踱来踱去,仿佛遇见什么天大的谜题。
床上的段瓴好几日滴水未进,嘴唇干得皴裂,喉咙快粘在一块。她用眼睛死死盯着太易的肚子,可这糊涂老叟一眼也不看她,一心只埋在自己的论断中。
“不可能啊,筠遥说只要好生将养着,不会有性命之虞的…”他走到门口,又走回来,自顾自地说,“如果是她,应当不至于弄错啊…”
嘀咕了半晌,他一拂袖:“不行,还是得去找她一回。”
就在这时,一阵巨大而连绵的声响,硬生生让太易止住了去势。
“咕噜噜——咕噜噜噜噜噜噜——”
终于!在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被饿死之时,饥肠辘辘的肚子终于叫了!
“啊?”太易猛地转身,快步回到她床前,一脸的匪夷所思地盯着她,“你…难道是饿啦?”
段瓴哪里顾得上羞恥,连忙疯狂眨眼表示认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太易大抚掌,一脸了然,一张老脸发着光,仿佛洞得了什么天机。
于是那碗“粥”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
白匪石崩着脸,把冒着热气的碗放在床边的矮桌上,本想直接把勺子塞进她手里,一掀开被褥又看见那只沾着血迹、被缠得看不出是手的手,最后还是把被子给她掖好,蒯了勺粥送到她嘴边。
苦,很苦。焦得不能再焦了。
喂到一半,大米又变得很硬邦邦的,似乎根本没煮熟。
“粥”快见底的时候,味道又变成了苦。
后来段瓴好不容易能下地了,偷偷跑到灶房观摩了一下白匪石是如何做出此等“神粥”的。
只见他把从村里大娘那赊来的米淘了,放进装水的锅里,又前前后后放了好些无关紧要的佐料,双手迅捷地结了个印,没有柴火的灶膛刹那腾起一团白色的火焰。
那白焰就一拳大小,可在燃起的瞬间,一股热气猛地袭来,连窗外偷看的段瓴都感觉面上一阵滚烫,她一擦额头的汗,却把燎成灰的眉毛一道擦了下来!
好生厉害的方术!段瓴睁大了双眼,忍不住暗叹。
不到半刻,一股焦糊气味散出,白焰如同听话的宠物,自动回到白匪石掌心后凭空熄灭。
白匪石揭开锅盖,只见铁锅的底部泛着红,堪堪兜住了的漆黑一团“粥”,与今时段瓴所见,别无二致。
“发什么愣?不饿?”
段瓴站在灶台边,如梦初醒般,看向门口的身影。
白匪石依旧一袭栗色圆领锦袍,腰系黑色暗纹鸾带,人高马大地杵在门口,日光从他的腰腿间挤过,勾勒出他紧实的身形。他常抱在手里的长剑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把旧柴刀。
“师兄。”
“看来师妹的嘴是越发挑剔了。”白匪石走进来,盛了碗粥,递给段瓴。
段瓴接过,想拿只勺子,却听他故作疑惑道:“难不成还要我喂你?”
“不必。多谢师兄好意。”她只得拿了勺子,三下五除二把碗里的东西刨进肚里。
白匪石这才点点头,满意道:“三天了,也该饿了。”
“师兄,我可以说真话吗?”
“但说无妨。”
段瓴搁下碗,用衣袖胡乱擦了嘴,直视他的眼睛,坦诚直言:“你做的饭,难吃得要命。”
果然,那人非但没黑了脸色,笑意反而愈甚,得到了某种解脱似的,语气松快极了:“师妹如今恢复得极好,今后自己烹饪吧。”
说完人就要走,段瓴终于道:“我想去看看那个断崖。”
那人停住脚步,侧过的半张脸逆着光,叫人看不清神色。
“今日的你,是谁?”
“姓段,名瓴,字铜爵。褚国将军府出身,如今拜在太易道人门下。”
白匪石沉默半晌,最后道:“好,我可以带你去。 ”
**
那柄银白长剑被掷出,见风便涨至一丈宽、二丈长,段瓴熟练地随白匪石站上去,不多时便随着剑升至云上,朝着西斜的太阳飞去。
连绵的群山被白云截成两段,云端之上只剩个小尖。于是飞驰的二人,见金黄的云海中似有群岛向后飞驰,而金乌却像无法触及的彼岸。
约莫两盏茶时间,眼前层云散尽,一道磅礴巍峨的山脉映入眼帘,如同一条长着苍翠鳞甲的巨龙匍匐在地面,庞大的身躯朝着天边蜿蜒。
龙甘于伏地,与蛟蟒何异?
沿着山脊西行,忽见一面断崖,硬生生将连绵的山脉斩断。
断崖几乎与地面垂直,好似由一把浑天巨剑劈砍而成;其上漆黑怪石遍布,偶有枯木一两枝从石缝中钻出,与不远处山脊上的草木葳蕤截然不同,取而代之是一派萧瑟景色。
巨龙断首,阳气湮灭;地气受阻,生机断绝。
即使并未特意学习风水之道,但段瓴自小在何悬那里耳濡目染,一见这种地势,心下不禁惕然。
极凶之地!
断崖绝壁前,约莫离地数十丈,嶙峋怪石间赫然出现一个山洞。
头顶不知何时飘来朵乌云,阴风阵阵,二人的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
白匪石御剑将段瓴送至洞口,自己御空悬停在原处。
山洞内布有血术禁制,他人一旦踏入,山洞立即就会崩塌。
段瓴只好只身进入。
进入山洞数步已是黑漆漆一片,她搓了搓白匪石给的灯草,一道强光自她的指尖绽出,洞内顷刻被照亮。
穴道逼仄,只容一人通过,她只能侧着身子继续往内走,身上的布衣不一会儿就被怪石划出好几道口子。约莫半炷香后,前道豁然变得宽阔,两侧粗粝的石道也变成了平整的石壁,巨大石窟现于身前。
拱形的穹顶似钟倒覆;岩石地面十丈见方,上有纵横刻纹,好似一面棋盘。一个一丈宽的圆形石盘置于中间,上面凿刻了许多沟槽。沟槽相互联通,织成了古朴晦涩的纹样。
像是某种方术的符文。
随着靠近,一股稠密的血腥味形同鬼魅,直直朝着段瓴的面上扑来。她低头一看,符文沟壑中填着的那些暗红色泥浆,竟然全部是血!
这是人血——她立即认了出来。
于是她不由得看向自己两只手腕。
一年的时间,安抚住了横亘在腕间的狰狞刀口,它不再张着血盆大口,反而抿起嘴,乖顺地任由两条粉红的肉芽从中探出,肥虫似的攀附在上面。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开口问过数次,可太易师徒只道是路过此地恰好碰见,见她跌落山崖,性命垂危,顺手便救了。
若是凡人她也就信了,可她见识过那二人的本事,即便不清楚他们为何隐居凡人地界,但“平白路过”“顺手为之”?
骗骗十岁前的她还差不多。
他们究竟忌惮什么?
手中的灯草燃尽,周遭重归黑暗。段瓴从腰带缝里拿出一片新的,两指一撮,白光亮起的瞬间,一抹寒芒闪过。
她上前几步,待看清那反光之物,霎时如堕冰窖浑身凉透。
石盘的中央的放着一本古旧的书册、一朵拇指大小的琉璃莲花,以及一柄匕首—— 一柄令她丧命的匕首。
五年前大将军步入不惑,宴席之上,皇帝的赏赐随着小黄门的唱和一齐抬进了将军府的大门。彼时大将军深受器重,恩赏如山,金玉书墨,刀枪斧钺,琳琅满目。
恩赏中有一把唤作“不留行”的匕首,一拃长,玄铁刃、镶瑙格、鎏金龙鳞柄;刃如秋霜,吹发立断。
从锦盒中甫一面世,立即成了府中炙手可热的宝贝,那匕首由不光是段瓴段膂眼红,连从不与他们抢的庶兄段玉竟也欲争上一争。三人在宴席上为了这把匕首大打出手,把半个将军府搅得天翻地覆,然而三人最终最后谁也没能得到“不留行”,反倒各自领了十鞭家法。
同样也是这柄匕首,在凯旋那夜,将军府西厢房中,由她的胞弟段膂亲手刺进她的胸腔后,又划开了自己的脖颈。那时候她的眼前除了无尽的血色蔓延,便是这柄不留行上散出的寒意。
明明已经不是原本那具身体,可在看见匕首那刻,刺痛从心脏蔓延开,残酷地提醒着她雪夜暖阁中的背叛。
不留行怎么会在这儿?
段瓴俯身欲捡不留行,指尖却不慎被划了道口子,一滴血滴落。
就在这瞬间,“嗡”地一声巨响在耳畔炸响。
脚下的符文猛地泛出红光,整个石窟开始巨震,碎石崩裂,潄潄地落下来。
段瓴心道不好,拿着不留行就往来时的甬道里跑,然而没等她跑出几步,一股剧痛袭上她的额间,琐碎的记忆钢针似的扎进她的脑海。
潮湿的黑暗中,女人坐于法阵中央,口诵某种法决的同时用不留行划开自己的双腕,鲜血顺着垂落的指尖汩汩地注入地面的沟槽。
最后两道血线汇拢,法阵霎时间激出诡异的红光。
“叮——叮——叮!”
三个黑色环形的法阵骤现,将半空中的不留行圈在其中,随着女人低沉的诵祷,三个巴掌大的人型白影从不留行中钻出,与其一同飞出的还有十个漆黑的影球。
它们像是受惊的小兽,无头苍蝇般飞窜,同时不断发出刺耳的厉吼,红光笼罩的石窟中顿时有如群魔乱舞。
像是铜锁被转开的声音,数条黑色触手从地上法阵中伸出,四周的飞影瞬间被其死死缠住。禁锢之下飞影拼命挣扎,口中的嘶吼更甚,震得岩壁碎石连连坠落。
女人捻了个诀,大喝道:
“降!”
外似有闷雷炸响,石窟的半空裂开一道缝隙,紫光从中绽出。
忽然!一道红影如闪电般射/出,只听得女人一声闷哼,刹那间红影竟然钻进她的眉心隐没不见!
天雷滚滚,法阵中的黑色触须献宝似的把飞影呈在女子面前。
此时记忆画面陡然变黑,等再亮起时出现在段瓴脑海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衣衫尽是参差石壁划出的破洞,女人浑然不觉只顾着朝石窟外奔去。她似乎目睹了极为恐怖的一幕,奔逃的同时不断尖叫着,跑到悬崖却还不停下脚步而是直直往崖下跃了下去。
咚的一声响后坑底的女人竟然毫发无损,还睁开了惊惧混沌的双眼!
可迎面而来却是磅礴的电光。
一道强光拍来,视野中只剩无边的白。
她究竟见了什么东西,以至于神智尽失、跳崖求生?
自己又是怎么到她身体中的?
“砰咚——”一声巨响,惊醒了耽溺于记忆碎片的段瓴。
红光倏地隐没,大地的震颤也渐渐停止。
石窟深处,西北角落。原来是一尊石碑轰然倒塌,向后摔成了两截。
搓亮了第三枚灯草,段瓴垂在腿边的手握紧了不留行,往石碑跟前走去。
暗红的苔藓爬满了碑面,她用匕首拨开,几列大字映入眼帘。
“殇子陈泗之墓
呈德丙申年闰十二月廿五日午时生,甲寅年四月二十三日午时卒
父陈平立碑于呈德甲寅六月十二日”
是一个早亡人的墓碑,死了快八十年了。
纷乱的思绪如同无头的丝线将她缠绕,段瓴的头疼愈发剧烈。
她眯起眼,揉着额头叹了口气,在整个石窟中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圈,直至把所有的细节全部纳入脑海,才收捡了那本册子和莲花,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