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白匪石回到菡萏小馆时已是子时一刻,太易不知是睡下了还是野钓未归,屋舍漆黑又静谧。
回到东屋,段瓴点了油灯,把从断崖石窟中取得的物什一件件排在桌上,最终翻开了那本无名古籍。
东方既白,有人叩门,久伏案前的人终于把书放下,起身开了门。
一根青竹鱼竿靠在门前,太易沾着满身露水,两条被草绳串着的鱼被他拎在手中,在段瓴的面前晃了晃,他献宝似的道:“好徒儿,看师傅手里这是什么?”
前日路遇村头李婆,那人家里填了丁,正买了好大条鲤鱼往家里去,她跟太易说鱼拿来熬汤,对女人身体好。于是他琢磨着,喝了新徒弟的拜师酒,自己这个做师傅的,也该有所表示,但他看段瓴脸色青灰,神色淡淡,居然不怎么领情?
“两条鱼。”她语气恹恹。
“这可不仅仅是两条鱼,这是为师为你亲手钓的鱼!”
太易甩手就要走,又被门内的人拉住,一册破破烂烂的册子被她捏着,横在他脸前。
“这是何物?”他夺过古籍,任由段瓴拿走他左手拎着的鱼。
封面上空无一字,他随手粗略一翻,便知这是本阵法衍义,前些页数记载的都是些粗浅阵法,可越往后翻,随着纸张的颜色逐渐由黄白变得污黑,太易的脸色也愈发凝重,眉间直接皱成了个“川”字。
段瓴把鱼放进灶房的水缸里,见他此般情状,便知自己琢磨了半夜的事情应验了。她心下了然,但还是装作疑惑不解,问:“可有不妥?”
但太易非但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咄咄道:“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于是段瓴隐去了不留行与记忆的事,把昨天与白匪石断崖一行粗略说了。
太易皱着的眉头松开又皱,斟酌了半晌,把古籍一摊,指着左边一半,“这半部就是些基础阵法,你学学倒有益无害;”他飞快睨了眼段瓴的脸,见她神色无异才接着指着右边颜色较深的一半,“这半部全是招魂锁魄之阵法,诡谲阴损,断断不可轻易修习,有损根基不说,稍有不慎,便会——”
“便会被孤魂野鬼夺舍,是吗?”
太易哑然,旋即又宽慰她道:“时也,命也。你不必愧疚,是她非要修行邪阵,如今她魂飞魄散,也怨不得你。”
可段瓴却低下头,浑身不住颤抖起来,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某种痛苦。
看不见她的表情如何,太易心下一时慌乱,忽然想自己在宗门内当师兄的日子,门内新进弟子比武切磋,败阵的常有,败阵还抹泪的也不少,他嘴笨得要命,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最怕遇到这种情形,因而每每有师门挑战都只能遁逃。
看来师祖的训诫果然错不了——困而不解,永受其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恣意狂放的笑声笑却从段瓴的身体中爆发出来,她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出了两滴泪花。
疯了!太易望着那张难得明媚的脸,面上怔愣,胸中却五味杂陈,甚至隐隐萌生出一丝惶恐。
这徒弟才收了几天啊,怎么就疯了?
“何事引得师妹如此畅快?”白匪石温润的声音从篱笆外传来。
“小石头你可回来了!”看到救星似的,太易总算松了口气,赶忙前去迎他。
白匪石见他面色古怪,一边走近传音给他:“怎么了?”
太易微微抬手示意手上这本古籍,传音道:“东窗事发!东窗事发!你师妹原是被泊芳斋那人招魂来的!”
“那她笑什么?”白匪石还是不解。
“当然笑她死得好啊!”
一道清冽的嗓音传来,太易师徒二人皆是一愣,要不是他二人都未曾教过段瓴修炼,他们都要以为她能听见传音了。
段瓴止住了大笑,快意道:“师傅说的对极了!是她招我来,何来我夺舍她之说呢?前世横死,如今重生,怎容得惶惶度日?我笑她作孽不成,倒成就我重活一世!”
这具身体的原主在修凡两界汲汲营营许多,段瓴虽不清楚其所欲为何,但仅凭平白出现在石窟的不留行,她就可以断定段膂被废、自己暴死、段家满门被灭不仅褚国皇帝,原身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只可惜那石窟女修已神魂俱灭,杀她不得。
可她为了所图之事竟甘愿冒如此风险,那件事于段瓴未必没有裨益,段瓴现在非但没有沮丧与愧疚,反而感觉某种冲动就要从七窍喷薄而出,她要先砍了狗皇帝的脑袋,再把那女修所图所欲全部夺走摧折,要她哪怕魂飞魄散也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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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道女儿家有七窍琉璃心,易碎难拼,他新收的这个徒弟明明是石头做的心!
第二天太易就终于明白自己当初的顾虑是对的,他自己修炼颇有心得,却实在不会带徒弟。而白匪石的担忧也成了真,太易果然带着鱼竿不见踪影,只留下他那小师妹与他大眼瞪小眼。
“师傅说要得他真传,要过师兄这一关。”段瓴其实无所谓得到谁的真传,只要能学到真本事,谁教不是教。
白匪石两个眼珠一转,一直绷着的脸上忽然绽放出笑来,段瓴忽然也有种不妙的预感。果然,她那便宜师兄笑得和煦极了,对她道:“修炼之事,须有良好的根基。一年前师妹身受重伤,身体筋骨断了大半,这一年来又是卧床,想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自己根骨的情况。”
这段瓴再清楚不过,现在的身体,与大将军府嫡女的那具相比,就算没从断崖石窟跌落,也早不可同日而语了。
“所以,”白匪石从怀里掏出了那把旧柴刀,递给段瓴,“目前师兄给你的修炼法子,便是每日砍十捆柴火,挑十担水,直到你能把那块石头推上山顶。”
段瓴接过刀,迟疑道:“什么石头?”
白匪石飞上半空,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凭空一握,那把他老抱在怀里的长剑便被他握在手里。只见他朝菡萏小馆后山的某处挥了几剑,风似乎停了几息,鸟雀群群惊飞,一片树林倏地倒下,接着就是巨大的轰隆声传来,滚落的巨石扬起一阵尘土。
段瓴骇然非常,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把山上一块岩石削了下来!
“之前不是说凡人地界不宜御空吗?这算什么?”段瓴嘴角微抽,她终于确认逼师不成那日白匪石果然是记恨她了,否则顾及她身上的伤也该直接御剑落在院中——他就是故意折腾她!
村落里隐约传来的几声惊呼。
“如果你觉得石头的形状不方便推,还可以自行修整,但不可修得过小,否则就没有意义了。”不理会她的抱怨,白匪石落在院中,那把剑又消失不见。
“我有个疑惑,”段瓴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你的剑放哪儿了?”
“等你把石头推上山,我就教你。”
段瓴沉思片刻:“好,一言为定。”
张婶仓皇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院门前,那胖硕的身躯猛地推开院门,见院中空空,只站着太易道人的徒弟,面上的焦躁又加深了几分,言语连珠似的往外蹦:“小白师傅,怎么不见你师傅人啊?你听到了吗?后山好像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玩意,那动静,忒吓人,地都跟着颤。俺刚刚做饭切菜呢,叫那东西一吓,差点把手指头剁下来!你瞧,指甲都砍断了。”
说着还要上前给白匪石看自己的手。
白匪石见怪不怪,手一摊,两掌大的八卦阵盘浮现其上,两颗莹白的珠子从天而降,落在盘上滚了几圈,先后停在最终的位置。
“谦挂。上坤下艮。谦,亨。君子有终,”白匪石额视线定格在阵盘上,眉梢微挑,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六爻皆吉,是绝佳的卦象。”
妇人的注意力全让八卦阵盘勾走了,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是个好卦,连连点头。
“前些日子下了好久的雨,山体松坠也是常有,婶子莫要担忧。”
“好好好,听到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家里铁牛马上到说媳妇的年纪了,婶子俺啊是天天忧心,今天听你一算,总算可以放心了。”
白匪石面上依旧彬彬有礼,没做声。
田间传来几声吆喝,张家婶子一面高声应着,一面跟他道了谢,扭动着胖硕的身子,匆匆混入了那群农妇堆里。
嘈杂声逐渐远去。
“你又怎知我算的是你儿子?”白匪石自顾自呢喃着道,目光投向灶房里那抹磨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