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铺着几根带叶的竹子,那是去年冬天砍下的,太易今日才把它们想起来。他坐在板凳上,手里拿着把旧柴刀正要给竹竿剔叶,倏地似有所感,抬头远望。
阡陌上有两人正往这一方小院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他的“爱徒”白匪石,可走在后面那人么——他放下手里的柴刀,用鱼际揉了揉太阳穴,怎么忽然有些头疼呢?
二人乘白匪石的长剑而归,可未等熟悉的院落出现在视线内,白匪石便趋着剑落在远远的山谷中。
白匪石收剑入鞘,大步流星沿着阡陌迈去。段瓴艰难地跟在他身后,每一次呼吸都牵起胸口绵密的刺痛;往前的每一步,她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发出的“咯吱”声,那是断裂的骨头随着她的动作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
剧痛如附骨之蛆时刻折磨着段瓴,堪堪几步路,她的额头已经浸出一层薄汗。
果然是记恨她了。
仿佛察觉到她心之所想,白匪石难得解释道:“凡间地界,不宜御剑。”
嘴上这样说着,可他也没有因此将步伐减缓分毫,左转右拐,很快便走到蹊径的尽头,推开农舍篱笆中央的木门,直接走了进去。没有回头,也不曾分给她一点目光。
农舍匍匐于苍翠的群山脚下,一条陌径似剑,将院前的一亩莲池莲池一斩为二。白匪石已在院中坐下,他的身旁已经坐着的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太易。
她听不见二人的交谈,可看见白匪石隔空另取了只板凳置于身旁空地,便明白这二人在等她。
金乌西坠,暮光喷洒在莲池中,被凋敝的残荷割成碎金。
大不了她就慢慢爬回去,就像往前一样。段瓴心想。
于是她咬紧牙关,继续沿着纵横的田间小经,一步一步朝那间农舍挪动。
直至农舍燃起烛火,背后的衣衫被完全浸湿,段瓴终于走到篱笆外,那扇木门大开着,上面挂着一匾,铁画银钩“菡萏小馆”四个大字刻于其上。
她艰难地步至院中,向久候的二人一拱手,语气颇为严肃:“多谢太易道人、白公子救命之恩,段瓴没齿难忘,今生今世,愿为二位仙人效犬马之劳。”
白匪石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壶酒,自顾自喝着,闻言不置可否,只是看向太易。
太易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劝她离开的草稿在腹中逡巡几圈,临出口却变成:“不敢当不敢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是段小友命不该绝,否则饶是我们也回天乏术,此事乃顺水推舟,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见白匪石也点头,段瓴略一思忖,向太易迈了一步,一本正经地跪了下来。
“求道人收我为徒。”
“咳咳——”白匪石突然被酒水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脸憋得发红,望向段瓴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
怪不得一路如此乖顺,原来早把主意打到了他师傅头上!
“我?!”太易也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
小石头不是说她要拜他为师吗?怎么这会儿反倒跪在他太易跟前了?
菡萏小馆院中登时陷入了良久的沉默。段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太易,炽热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灼穿;白匪石也终于平复了呼吸,嘴角微扬,幸灾乐祸地看他。
逆徒!
太易面沉如水,双手背在身后,转身向后踱了几步。
徒弟么,他似乎好多年没有收过了。四百年——不,快五百年了,他收白匪石作徒弟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情了!要怎么教徒弟来着?给灵丹妙药提升修为?然后扔几本功法让她练练?天老爷!他全然不记得自己在宗门中是如何教引弟子的了!
于是他用余光向白匪石投去求救的目光,可换来的却是一句传音。
白匪石说:“爱莫能助。”
逆徒!
时间已经过去一刻钟,太易能察觉到那股视线仍盯着他,而自己的老腰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转过身来,笑得僵硬极了,“姑娘可要想好,修炼这条路不比任何一条容易。”
一道光似乎从段瓴浸在夜色中的双眼中一闪而过,她顾不得胸口疼痛,连忙疾呼: “段瓴绝不为修行之苦后退半步,谢师傅成全!”
话必,紧接着就是“咚、咚、咚”三声闷响,段瓴结结实实给太易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又问白匪石借酒。
“这是干什么?”白匪石不解,却还是把酒壶递给这位“师妹”。
夜色浓稠,群星满穹。
不知是映着屋舍烛火还是星光,段瓴双眸中亮晶晶的,她解释说:“凡间拜师叩头后须向师傅奉上‘拜师茶’才好。可今日事情仓促,我什么也没有,只能问师兄借酒代茶…”
太易顿觉有趣:凡间的规矩他确实新奇,这会儿顾不上琢磨什么教引之法,反而饶有兴味地端坐了下来,好神在在地等着新弟子奉上的“拜师酒”。
“还要问师兄借酒盏。”段瓴丝毫不觉得拿人手短,反正今后都是师出一门了,她反倒无所顾忌,毫无负担地朝白匪石摊手。
只见她那师兄从腰间一掏,三个白铜酒盏便飞出,一盏被他自己握住;一盏飞到太易手里;一盏悬在她面前。
“既是以酒代茶,便是要一人一杯。”白匪石手持酒盏,等着段瓴给他斟酒。
太易率先把酒盏往前一递。
他才是师傅,第一杯拜师酒怎么能让给徒弟!
段瓴取下半空中的酒盏放在一旁,提起沉甸甸的酒壶踉跄着站起身来,双手捧壶,将酒盏斟至八分满,又给自己倒满,最后双手持盏向太易作了个长揖,“徒儿敬师傅一杯。”
言必,她便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凉酒入喉,却似一线烈火,从口至腹,将所过之处悉数点燃。
“好!好!我太易的徒弟,就当此般豪迈!”太易大力拍一掌自己的大腿,也受到感染似的,饮尽白铜盏中酒。
“师妹敬师兄一杯。”
她将白匪石的酒盏斟至八分满,自己却又是倒了个满满当当。
“那我祝师妹得偿所愿。”白匪石不似她二人不羁,仅仅抿了一口,便放下了酒。
这时一滴殷红的血从段瓴的嘴角悄无声息滴进她的酒盏,她看见白匪石原本晏晏的表情剧变,接着便伸手朝她的手臂抓来。
咦?她怎么觉得整个天地都开始旋转呢?
“段瓴!”
“咣当——”酒盏中的酒洒在地面,立马在低洼处蓄成小池,倒映着天上弯月。
在段瓴倒下去的瞬间,白匪石就抓住了她的衣袖,可“哗啦”一声响,葛布衣袖竟然猛地断开来!
太易大惊,立时掐诀,一团氤氲的白光从他并拢的二指尖迸现,立即飞出托住了段瓴摇摇欲坠的身体。
“哎呀!我忘了她身上还有伤!”他大拍脑门,一副懊恼模样,不过只是瞬息,就化作了纯粹的恼火,“小石头!都怪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白匪石托着段瓴的脖颈和膝窝,将人慢慢抱起,走向东屋,语气难得有些揶揄:“师傅不怕沾染泊芳门的祸事吗?如今她要是死了,便再不用担心了,不是正好吗?”
太易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是啊,本不用沾染的,可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把她带回来了!”
“还说我,你不也收她作徒弟了吗?”白匪石的声音从东屋传来,隐隐约约的。他把昏厥的段瓴放在屋内的床上,把了她的脉、拂干净她额头沾到的泥巴才出来,没有走进院里,只负手站在屋檐下。
太易瞪他一眼。
“去往褚国途中,我意外拦截到一封雨信,”他上半个身子浸没在暗处,难辨神色,“剑门的封印松动,泊芳斋似乎也在为此事奔忙。”
太易难得正经起来:“隐居凡界百年,修界之事本已不由得我二人插手,更何况……牺皇度规在此处,你又立下了道约,若是那魔头突破封印复活,咱们也的确爱莫能助。”
“师父。”
白匪石极少这样称呼他,太易猜到他要说什么,笑起来:“难不成你也想吃几道天道雷法?一旦违约你知道后果如何,莫要再想修界那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了,好好看着你师妹,为师去去就回。”
说完便沿野径踱去。
“师父干什么去?”
“明知故问!找筠遥去!”
迟早有天被他这个徒弟气死!
阡陌上的人影渐渐被夜色吞没,院中枯叶被强风卷起,待落下时,屋檐下的人已然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