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媳妇从集市采买完东西,回到店里就见自家丈夫摆着一张臭脸,便知父子二人又吵架了,把手里的药包塞进何大手里,叫他拿去煎了,给公公送去。
何大闷闷地把东西甩在柜台上。
“他是你爹。”妇人佯怒。
“他哪有当爹的样子?”
“又开始说胡话了,你可是他一手带大的亲儿子啊。”
“他何曾把我当过亲儿子?他对将军府那两人都远比待我亲热!”何大愤愤的言语间甚至夹杂几分落寞。
这时通往院子的帘子却被人从里面掀开来。
来人竟是早前将军府门前那名女子!
何家媳妇讶异地张了张嘴,干巴巴地看向何大,埋怨他家里来客人怎么不跟她讲。何大不耐烦极了,随口搪塞了过去。
段瓴对二人点了点头,犹疑片刻,最终却没有说话快步离去了。
白匪石默默跟在她后面。
二人一前一后,并无言语,一路走出西京城。
到了一处荒芜野地,段瓴在杂草丛生的空地停下脚步转身注视着身后的男子。
“仙人可认得这张脸?”
“不认得。”
从段瓴在水缸的倒影中看见这张脸开始,便一直在问这个问题。白匪石懒得招惹祸端,只好装作不认识。
白匪石和太易认识这张脸,段瓴从那方农舍醒来就敏锐地觉察出这点。他师徒二人自认为隐藏得很好,却没料到段瓴自小在鱼龙混杂的军帐中摸爬滚打,早练就了识人不误的本事——若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又怎么会三番两次试探于她?
他们忌惮这张脸而不愿意吐露真相或许出于什么隐衷,可她却迫切地想知道这具身体的真实身份。
因为她终于记起在何处看见过那朵墨兰了——觐见皇帝那日,御书房中隔着珠帘的惊鸿一瞥,那朵墨兰正是那时烙进她的脑海的。
当时她身为外臣,没能见得那女子容貌,而如今她只消照照镜子就能把当时没看清楚的那张脸看个分明——
只因那朵墨兰如今正在段瓴的后腰。
褚国皇帝刚愎自用、疑心慎重,大将军一脉权倾朝野他不可能没有忌惮。设计抄杀段家满门不甚意外,甚至大将军和段瓴都早有预料,只是没想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伐夷凯旋之后便按捺不住动了手。
但是这具身体究竟是谁?
并非妃嫔又为何出现在御前?
段瓴又缘何夺了她之躯壳?
似有浓雾笼罩在她眼前。
白匪石见她垂下眼眸出神半晌,心想也算送佛送到西了,正欲抽/身而退却听得身后“扑通”一声。
竟是段瓴直直地跪了下来!
“你这是?”
只见她眼神坚决,语气郑重:“段瓴想求仙人一件事——”
不等她说完,白匪石断然拒绝:“不可。”
“为什么?”
那一声质问浸满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可是他并不为其所动,语气淡然:“修士不得干涉凡间因果,违者必遭天谴。”
“我愿为仙人所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段瓴双手伏在地面,额头重重地磕在地面,深深地向他叩拜。
可他语气更冷,“你一介**凡胎,于我无甚大用,凭什么要我冒着莫大风险为你段家复仇?”
段瓴不回答,也不起身,大有白匪石不答应她就不起来的架势。
“这是你的因果,该由你自己了结。”他不再看她,转身便要御空离去。
“仙人!”
段瓴急忙爬了起来,扑上前紧紧抓住白匪石的衣角,白匪石不耐地用剑鞘拂开,她被重重掀翻在地。
他又抬步欲走,小腿却倏的一紧,一双枯瘦的手死死抱着他的腿,她紧咬着牙关,惨白的脸上因此浮出鲜红的血色来,一双通红的眼不见一滴泪,有的只有无边的恨与杀意。
与这双眼睛对视,他竟隐隐被其中溢出的疯狂激起一丝忌惮。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段瓴竭尽全力大吼起来:“你说得对,这是我的因果,自该由我来了!可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已经死了一次,决不能再死第二次。求仙人收我为徒,传我技艺。他日我必斩了那狗皇帝人头,奉给仙人当酒器!”
“我不收徒。”
话音未落,段瓴突然猛地拽下他佩剑的剑鞘,寒光顿时乍现三寸,白匪石暗道不好,欲抽剑将她一剑斩杀,女子的脖颈却是先他一步撞向了剑刃,他心下猛地一跳,硬生生运气逼偏了剑势,同时一掌向她胸口打去。
“咔嚓——”
“扑通——”
段瓴蓦地倒飞出去,狠狠撞向身后土坡。她闷哼一声,嘴里立即涌上来一股熟悉的腥咸。
而未止住的剑气竟生生将段瓴斜后方的一棵柏树齐腰斩断!
“你找死!”白匪石脸上瞬间笼上一层阴鸷。
段瓴明明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浑身像被数万匹马踏过一般剧痛,连手指都难以动弹,面上却好似没有察觉到一般,难得笑了起来,“若你不肯收我为徒,就杀了我——咳咳——”
话未说尽竟先咳出一口血来。
那张昔日熟识的面孔,却顷刻变得陌生至极!
白匪石的目光钉在三丈远的人脸上,她微笑着,却不见往日的温柔恬静,那张被鲜血洗濯过的脸上甚至看不到一点恐惧的迹象,那是何等的自负,竟敢断定他不会杀她!
他闭眼又睁开,仅仅一息,周身的空气立即扭曲了起来——那是浓烈的杀意!
段瓴却撑着手坐了起来,抹了把嘴角的血,脸上带着挑衅的笑意:“仙人这是要杀我……还是要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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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何记布铺后院。
何家媳妇煎好药倒进碗里,等放凉了些才端去给何悬。
今日公公心情大好,应该愿意喝药了。她心想。
门没关,何家媳妇腾出手敲了敲门,见何悬端坐在桌前,摸着自己给人算命的物件,摇头晃脑,估计又是在琢磨哪个人的命理。
“爹,上午去请的方子。对腿疾有好处,您先喝了吧。”
一灯如豆,天光照不进来,屋里愈发晦暗。循着记忆将药碗放在桌上,何家媳妇刚起身要走,就听见公公语气难得的低软:“早前可有撞见铜爵丫头?你看她面色如何?”
“段大小姐?”她实委实有些惊讶,那人死了一年有余,怎么忽然问起她来?不过还是压下疑惑回他,“惠娘今日不曾见过。”
“嘶……不可能啊。她走的时候,我分明听见你跟何大在店里与她说话——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应该还有一个男人跟着她。”何悬皱着眉头,端起药来,似乎不太相信儿媳妇的话。
“您是说辰时来的那两人?”她思忖片刻道。
“是了,她面色如何?可是瘦了不少?”
何家媳妇紧紧皱起眉头,语气变得急促:“可那人根本不是段大小姐!分明是另一个人!”
“胡说!”何悬气得把碗嘭地掷在桌上,把她吓了一跳。
“惠娘绝不会认不出段大小姐来!上午那女子无论是长相还是身量,都与段大小姐没有半分相似!她怎么可能是——”
何悬气得胡子都撅到半边,大骂道:“老头子我眼睛虽瞎,耳朵可没聋!天下没有两个人的步态是一模一样的!那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说我怎么会把别人认成她?”
“爹……”
“出去,你给我出去!”
何大听见动静急匆匆跑了进来,挡在惠娘身前,见他把汤药撒得到处,语气不善:“你又发什么疯?”
可何悬仿佛没听见似的,执拗地再问何大:“今日来见我那女子你认不认得?”
“你都不认得,我哪里认得?”何大反唇相讥。
“她是段瓴呀!你们二人可是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你怎么可能连她也认不出来呢?”何悬脸都急得发红,急于求证什么,一把将何大胳膊抓住,“你老实告诉爹,那人就是段瓴对不对?”
这下连何大也痛苦了脸色,他反而死死抓住自家亲爹的肩膀,咬着牙:“那人死了八百年了,今天怎么可能来见你!别再发疯了!”
灯火在压抑的氛围中摇曳着,屋内三人的影子也晃动起来。
丢了魂儿似的,何悬一下子松开了手。自上午一叙,心中难得的一点希冀慢慢下沉。
是啊。何大与段瓴青梅竹马,惠娘嫁进门也三年有余了,这二人怎么会认不出段瓴呢?
泄气皮球一般佝偻着身子,何悬想要说服自己似的,自顾自呢喃:“可是她自己也承认了——”
她承认了吗?
不,不对,那女子从始至终也没说过自己是段瓴!是他先入为主,然后一直自顾自地叙说着往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步伐会与段瓴别无二致?为什么她没有否认?为什么她想知道将军府的事?她又到底是谁?
看着失神的老者,何大松开钳住他手,蹲下身平视这个苍老的男人,心中万般苦涩:“爹……段瓴早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算儿子求您,让她安生地走吧。”
仿佛有一只大手扼在他的咽喉,几乎要他没有办法呼吸。耳畔何大的声音逐渐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周遭变得安静极了,何悬几乎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他终于任命地慢慢闭上了眼睛。
桌上那盏油灯,噼啪爆出一声轻响,灯火终于熄灭了,一缕青烟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