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泛黄的封条交叠着贴在房门上,像是一道封印,欲把所有的往事锁在其中。她抬手推门,可那门仿佛有千斤重,如何也纹丝不动。
手腕伤口长出的新肉传来蚀骨的痒意,终于唤醒了站在门前的人。
她最后还是垂手,转身向顺着南边的中门走去。
走过中门,便是将军府的中庭,往年皇帝赏赐的珊瑚假山,早已被官府的人抄走;花草也久无人照料,死的死枯的枯,见不到一点翠色。这方庭院已然被春天遗忘。
段瓴不再驻足,一直往南,穿过仪门、正厅,拉开将军府大门直接踏了出去。
也不看街前巷尾窥视的一道道目光,她直直出了将军道,往何家媳妇的来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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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春雨催得何悬的双腿钻心的疼,他腿上盖着厚被,恹恹地靠在床头,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
他儿子何大坐提了矮凳,坐在房门外的院中铡着药材,一边不住抱怨:“哎唷我的亲爹啊——外边刚下过雨,你腿疾犯了眼睛又不好,咋能放心让你出去给人算命?让街坊瞧见,怕是要用唾沫星子淹死我们夫妻俩。”
何悬吹胡子瞪眼:“你老爹我眼神儿腿脚再不好,阎王爷哪天来收我还是晓得的,消得你操心?”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何大刚要起身发作一番,档口却来了客人,他只得放下手里的活回到前房。
铺子里摆满了各色绫罗绸缎,一男一女立在其中,都是生面孔。
何大走到柜台后,一面拍干净手上的药材碎屑,一面笑问:“二位来点什么?店里新进了一批料子,什么颜色花样儿都有;若是料子不喜欢,还可以看看成衣。”
“不必,”段瓴开口,“我来找何伯。”
何大脸上的笑意淡了两分:“家父今日身体抱恙,实在不能为二位看相。若不紧急,还是麻烦后日再来吧。”
档口门槛外的栗袍男子刚要离开,女子又接过话来,只是嗓门忽然提拔高了不少:“既然何伯不便,那我二人便改日再来叨扰。”
何大点点头就要送客。
二人将要转身离去,从后院忽然远远传来何悬的大喝:
“慢着!”
何大一愣,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朝后院大声恼道:“后日不也成吗?您身子不好。”
“让他们进来!”
“爹!”
“不孝子!非要气死你老爹才算吗?当真是娶了媳妇忘了爹,我还不如随你老娘去了,省得碍你们眼!”
何大气急,索性撩开隔着后院的帘子,没好气地对门口驻足的二人说:“不必后日了,今日他就非得赚你们银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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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中间立着一方石桌与四个石凳,东西北三面各有厢房一二间,女子径直往北边正中的屋子迈去。
天光暗淡,屋里燃着一团昏黄的油灯。
老者半张脸被暖光照亮,另半张仍旧浸在黑暗中,两颗眼仁上附着层白色薄膜,像是笼着细雾。分明看不见,何悬仍然大睁着双眼朝着门口,像巢中的雏鸟一般翘首以盼。
听着熟悉的脚步声渐近,他那树皮般枯槁的脸上终于被笑容挤出数条褶皱。
是她!
“你果然还活着!”何悬欣喜若狂。
熟稔地将何悬的床幔拉开,用两边的钩子挂好,段瓴才拉了板凳坐在窗前。
“何伯,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变了好多。
若说往前的段瓴,如一柄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利剑,于是连带着声音与口气都挟着一股铿锵与尖锐;而现今这一句问候,却是一扇破窗,风吹过,空余一声的沙哑的呜咽。
就这一声,何悬的眼眶立即红了。
他伸出手抓在她的臂膀,却只抓到一把硌手的骨头,霎时间胸口一阵钝痛,苍老的声音微微颤抖:“铜爵丫头,怎么回事?怎么瘦成这样?”
说着便顾不得膝盖的病痛,非要下床来好好“看看”这位他看着长大的忘年故交。
段瓴把他拦回床上,装作没看见老者眼中隐现的泪光,只是帮他掖紧了被角。
门外传来脚步,白匪石却没进来,只是抱着剑倚着廊下的柱子,看向院中铡了一半的药材。
看着老者的脸,段瓴忍不住想:何伯好像比上一次相见的时候更老了。
“铜爵丫头,你老实告诉我,回朝面圣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身子骨相来强健,我又看过你的相,少说还有六十余年寿数,怎么可能没几日就暴病而亡?”
屋内却因此问陷入久久的沉默。
段瓴见何悬激动得发抖,伸手替他顺了顺背,指尖触碰到他的后脖颈——陌生的触感让何悬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睛动了动,思绪瞬间被拽回前年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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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前年的某个冬日,天难得大晴。
何悬敲着瞎子杖,刚来到平日里给人算命的街边,没来得及支开摊子,一队官府的衙役便满大街赶人,要给凯旋而归的将军开道。
刚过辰时,西京城门大开,街头洋溢着欢欣鼓舞的氛围,百姓全涌进了玄武大道迎接王师凯旋,一时间竟是万人空巷。
王师如潮水自玄武大道涌了进来。
打头的是祭官与旌旗校尉数员,褚国明黄的旗帜在寒风中翻飞;囚车数驾紧随仪仗队伍后,其中拘着东夷敌将数头。
而后便是大将军及其亲信,一青年男子胯马跟在大将军马后。那人长发由金冠束起,露出一张英气面孔;一身玄黑甲胄裹住挺拔的身躯,左手御胯/下玉花骢,右手随意搭于腰间剑鞘,背后赤帔随风猎猎作响——好一尊英姿勃发玉面公子。
街边本就熙攘的人群登时更是沸反盈天。
“天呀!那匹花马上的是何人?”
旁边有书生面孔的人,摇着折扇接话:“小娘子竟不知道?那位便是大名鼎鼎大将军嫡子——段膂是也。此次东伐皇上特钦点他为将军左使,他老子是大将军,此番又打了胜仗,想必今后会是出蓝之青!大好的路在他前面等着嘞。”
“若没记错,段大公子今年好像刚及冠吧,可有听说与哪家姑娘婚配?”一个青年问。
“没有听说。嗐呀,咱们一介市井小民,你哪配琢磨那种高枝儿?”不等其他人说话,旁边又一个屠户接过话头,可旋即却是一愣,“你个男的难不成还肖想上了?某倒未曾听说段大公子有龙阳之好。”
“小生哪敢肖想小将军呀,只是替妹子打听打听。”青年笑到一半,突然一声惊呼,“啊!”
原是一同来的女子猛地拧了他的胳膊,女子面染羞色,气愤道:“二哥休要编排我!”
又有人插嘴:“我看呐,今天这么大阵仗,皇上此番怕不是要赏赐段小将军黄金万两,美人数十才能说得过去呀!”
“岂止岂止——”
何悬在人群中听着众人言语笑弯了瞎眼,捋着下巴那缕胡子得意极了,仿佛他才是所有溢美之词的中心。他心中喜滋滋的,是相也不待给人看了、命也懒得算了,寻了小路慢悠悠地竟又是去打了一壶酒,一路喝回了家。
当日午时,何记布铺中果然迎来一位熟客。
何大跟上门的段瓴在柜台寒暄一阵,对大将军大胜凯旋一通吹捧祝贺,段瓴微笑应答,可当何大问“段膂呢,怎么不见他来?是已经进宫面圣去了吗?”时,她的表情却变得有些古怪,紧蹙双眉,欲言又止。
此番班师回京,她回将军府后,在门房匆匆卸了甲便溜来这里,连中庭都没敢进,就是怕碰到段膂。
见段膂不答,何大却以为这二人又闹了矛盾,摇摇头,也不多留她言语,自己跑去厨房给媳妇烧火去了。
院中被阳光烤得暖洋洋的,段瓴踱步到石桌旁,见何悬抱着酒壶在藤椅上双目紧闭,呼吸绵长,自己也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怎么不忙着给仁脊接风洗尘,反倒跑来老头子这里?”
原是假寐。
“何伯——”段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有些泄气地将脑袋搁在石桌上,盯着自己的脚尖,“我做了件令他生气的事。”
这么些年来,段家这两个麻烦篓子吵嘴打架司空见惯,可何悬从没见她有哪次言语中全是踌躇忧恼,竟然还专程跑来问他,真真是世间第一奇事!
“能有多生气,你们姊弟俩哪有隔夜仇,大不了就是让他揍你一顿,有什么气消不了?”
段瓴怏怏:“他能杀了我。”
“哼,你段瓴也有怕的时候啊,真是稀奇。”何悬幸灾乐祸道。
院中一阵静默。
认命一般,段瓴深吸了口气:“开拔前夜,我打晕了段膂,代替他出征了。”
“嘭”的一声,酒壶摔碎在地上,残酒溅了埋头的段瓴一脸。
“什么!你…你说你做了什么!”何悬直接坐了起来,嗓门大得把厨房里的何大都吓了一跳,手里拿着烧火钳,忙不迭跑出来看情况。
“爹,出什么事儿了?”
“哎呀这儿没你的事儿!做你的饭去!”
何大嘴角一抽,没好气又钻进了屋里。
“你快说话呀!什么叫你代替仁脊出征了?”何悬急得恨不得把段瓴吊起来,教她把所有话都吐露个干净。
段瓴抬起头来抹了把脸,颇有些心虚,声音都小了:“我不服气皇帝指派他,就找他决斗,结果他输了还不肯把机会让给我,我就一砚台砸晕了他。”
“诶……”何悬闻言好似被抽了虾线的虾子,重重跌回了藤椅,“你二人一胎双生,脾性也都是一等一的桀骜。你见不得他得钦点,有建功立业之机,遂夺之;他呢,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你顶替他封官加爵?那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
“因为我不甘心,”段瓴正色起来,暗中攥了攥拳头,“不甘心自己今后之能活在高墙深院之中。明明我和段膂拜一样的先生,读一样的书,学一样的武艺。凭什么就因为是女人,就要低他一等?”
“你是将军府的嫡女,大将军必不会将你像其他女儿家一样囚于高阁。”
“可是我有开辟自己府邸的一天吗?”
“大将军会为你挑一个贤夫,那必然是有机会的。”
段瓴却低低地笑了声,没有继续接话,明知何伯有眼疾无法视物,却还是看向他的眼睛:“何伯可还愿为我看相吗?”
“不看!”
这么多年,每每何悬提议要给她看相,这丫头一会儿是“天机怎能被我等凡夫俗子窥破”,一会儿又是“成大事者不信鬼神命理之说”,怎么都是她有理。一来二去的,他也就不再提了。
“果真不看?”段瓴把右手放在何伯的手里。
“去去去!”何伯将她的手甩开。
她也不恼,老神在在地端详起自己的手:“皇帝传我申时进宫。这一去,万一被那老儿识破女子身,便是欺君之罪。诶……不知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何伯了。”
“你!”
老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颇无奈道:“也罢也罢!右手与我。”
段瓴再一次把手递给他。
粗粝的指尖划过她的一条条掌纹,嘴里嘀嘀咕咕,何伯的眉头时而皱时而舒,搔了搔脑后又掐了掐自己的手指。
好半晌后。
“松柏之寿,龙章凤印!好!好!好啊!”一扫眉间的阴霾,他大笑起来,“果然天人之姿!老头子我绝不会看错!”
“比之仁脊如何?”
“连你这也要比?我不告诉你!”
段瓴一时语塞。何伯更是畅快,连声唤何大出门去再给他打壶酒来,惹得何大差点要不顾孝道跟他动手。
“今日绝不可能有第三壶!”
于是段瓴的唇角也终于微微地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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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分明还活着,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你死了?老头子我绝不会看错你的相,绝对不会!”
见段瓴迟迟不答,何悬又激动起来,他迫切地需要证实今日段瓴的出现并不是他一时的虚妄。
“何伯可以先答我的问题吗?”
“你尽可以问,我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的死讯传出后,将军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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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过于激动而显得红润的面色又渐渐转白,先是问门外那人可不可信。
段瓴答:“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才终于是讲起了一年前的事。
那日一别后仅仅数日,将军府却突然发丧,称段膂在边地染上了恶疫,还传给了自己的胞姊,二人先后病逝于府内。
整个京城举目皆惊,怎的段小将军在东夷之地鏖战数月不见有恙,方才凯旋而归,正是风光无两,还未等庙堂奉官加爵,竟丧命于疫病?连那骈生的大小姐也带走了去?
这事在京城可算是引起了轩然大波。百姓都纷纷怜惜这二位薄命并蒂莲,暗骂天道无情;而朝中却有人窃喜,将军府大力栽培的嫡系此番算是被其其斩断了,今后大将军这一派系,怕是再难成气候。
初闻此事的何悬差点笑掉自己的大牙,怎么可能呢?段家那双儿女的手相他都瞧过,不说寿比松鹤,却是没一个短命的。
乌合之众!人云亦云!
可没过几日,将军府的人便抬了两尊灵柩,一路撒着灵钱,奏着哀乐,浩浩汤汤一路人马进了郊外将军府的祖茔。
竟是连祖宗传下来的敛葬传制度也不顾了,停柩远不足七七四十九天就要葬了去。
何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忙遣何大去问,那披着白色号衣的将军府小厮只说:“大
公子与大小姐是染了恶疫早世。大将军虽悲痛,却忧心恶疫蔓延,只吩咐尽早安葬了二位。”
恶疫!恶疫?
绝无可能!
此后数日,何悬都没出门给人看相算命,他让何大替他拟写了拜帖,一封又一封往将军府投去,未等来回复,却先等来了将军府谋反的消息。
三司的官员身后跟着官府的大队人马,趁着天没亮便把将军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定罪后,威名一世的大将军段剑正被枭首示众,九族全诛,将军府被抄了个干干净净,连段瓴段膂二人的坟茔也被夷平。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疾太凶,皇帝下令,哪有人敢站出来哪怕质问一句可有实证?朝中先前还幸灾乐祸的官员纷纷人人自危起来,那大将军根基深厚,战功赫赫,皇帝一句话连证据都不问直接诛杀,众人思及此背后已然是背后濡湿一片。
京中霎时间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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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这样……”叙及此,何悬重重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此事必然牵扯朝堂,现下知情者必然不肯轻易告诉你真相。铜爵丫头,这一切这只能徐徐图之,你切末心急,一切当以自己为重。”
“放心吧何伯,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不会再拿自己的命去赌。”
段瓴点头。心头却凄然:何伯不知道的是将军府灭门一案,或许并非凡间的因果,而是修界的阴谋。
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后腰,仿佛是错觉,那里传来阵阵刺痛。
何伯轻轻拍了拍段瓴的手,一肚子的话却是再难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