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古井旁的老树下,两老者正在对弈。
身着茄色长袍的太易手执黑子,迟迟不肯落子。一双矍铄双眼藏在霜白的长眉下,时不时向外偷瞄着,对面聋叟抬头,趁间隙他正要偷挪一颗白子,一只手在这时猛地按在他的肩膀,老手被惊得一抖,白子飞了出去“咚”地一声落入井中。
丁泠的水声中夹杂一声爆喝:
“哎呀!小石头你又坏我好事!”
太易又惊又恼,在聋叟戏谑的目光下红了老脸,连连扫开搭在肩膀上的手。
而他身后的白匪石却一脸凝重,手指指向天空。
只见方才晴朗碧蓝的天空已然被层层乌云笼罩,银白电蛇攒动其中;天边层云被风卷来,黑压压一片好似天兵压境。
“要落雨了。”太易脸色稍沉,正色道,一边给聋叟比手势。
聋叟点点头,拄着拐杖向身后的稀疏的屋舍踱去。
大雨将至,田野中有农人举着锄头奔逃。
“是劫云?”白匪石微微沉眉,面露难疑,“凡间灵力稀薄,功法运转迟滞,怎么会有人在这里渡劫?”
太易沉默片刻,竖起二指口念法决。一道白光自他指间窜出,直穿云霄探入天幕。
仅仅须臾,他瞳孔一紧,难以置信道:“并非道劫,而是…天谴!”
“天谴……”白匪石咂么着这令修士望而生畏的二字,迟迟未有下文。
太易一手拂袖,井中白子旋即跃出,与盘上棋子一其飞入棋奁中。他长叹一声:“这些修士啊,占尽世间机缘却还要干涉凡间因果。不讲规矩,也是报应不爽,天谴这不就找上门了?”
山风忽止,一道银色闪电从黑云中射/出,其宽似巨象,耀如日月,将昏暗的天地间照耀得近乎白昼!
霹雳雷鸣随后而至,有如天兵擂鼓的隆隆巨响震彻天地,引得山川颤抖、江河湍流。
天幕再次被劈开一道口子,闪电如天神挥鞭挞笞在天地间,其落势之激猛,似要将这逆纲悖伦之辈千刀万剐!
一道,两道,三道…十道…二十道!
最后竟然落下了整整二十道霹雳!
山谷中回荡着震耳欲聋的雷啸,望着远处收拢的黑云漩涡,段匪石感到不寒而栗:当年他渡道劫时,不过十道霹雳便差点殒命当场;这二十道天谴落下,只怕那人已经魂飞魄散,转世都再无可能。
他望转头向与太易隐居的农舍方向,语气忡忡:“莫非与你那牺皇度规有关?”
“咱们一探便知。”太易一撩袍脚,朝着正西天谴落处御空而去。
飞行一炷香后,两道身影落在一处山脉断崖下。
断崖上的草木被尽数焚毁,空气中弥散着星星点点的灰烬。崖下有一数丈方圆的黑色深坑,以此坑为中心,周遭十里草木摧折焚尽,百里生灵覆灭!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巨坑上空,岩土被雷电炼成颗颗黑色晶石,随着二人走近引起的震动不断下落到坑底。
“看来什么也不剩了。”
然而白匪石话音刚落,却见太易面上一喜,同时朝坑底一拂袖。
登时狂风大作,无数黑色晶石被风卷走,露出了下面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的躯体。
从形体看来,坑底几乎道解的似乎是个女人。
天谴磅礴的灵力鞭挞下,她躯干的血肉几乎被生生剥离,破布似的挂在白森森的骨架上;许多的骨头也被折断,整个人以诡异非常的姿势躺在坑底。
这般惨状,莫说衣不蔽体了,太易甚至隐隐能够看见她正在搏动的心脏,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竟然还活着。”
说话间来到坑底,然而就在看清那张死气沉沉的面容时,白匪石头皮一紧的同时爆蹦出声大喝:
“泊芳斋的秦莲衣?”
他顿时面沉似水,隐隐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太易惊得咂舌,半晌才喃喃道:“怎么是她?”
“我看还是不要多事得好,免得惹上泊芳斋的事端。”白匪石说完一跃便飞上地面。
“可……”太易望着那颗跳动逐渐减弱的心脏,脑中浮现的却是死在面前的故人的模样,顿时心如刀割,“你了解我的,我无法见死不救。”
“泊芳斋位列七宗,与奔星阁关系匪浅。她死了还好,一旦活了向宗门透露你的行踪,奔星阁立即就会知晓。届时不仅牺皇度规落入人手,连你也会被……”白匪石垂下眼帘,意图敛住其中的恨意,“我们躲了这么多年,你当真要冒险?”
“大不了在她醒之前丢到远点的林子里去,她不会知道的。”
太易似乎心意已决,运转体内灵力将坑底的女子隔空抱了起来,慢慢朝隐居的农舍飞去。
白匪石长叹一口气,欲离去时却发觉崖壁上似乎有一道诡异的气息……
将人放在农舍床/上时太易才注意到,她的双手的手腕内侧都有一道狠戾的刀伤,血肉翻出来猩红一片,伤口之深,几乎要把腕骨生生割断。
自尽?思及那诡异的天谴,他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想,同时心中逐渐涌起不安。
**
骤雨后,薄雾未散,春风正料峭。何家媳妇拢紧了外袍,步履匆匆,很快将逼仄的巷子甩在身后,面前是宽敞平坦的将军府道。
隔着雾气,远远便可以望见将军府那道朱红的大门。门上高悬一匾额,黑底上由金墨书着“敕造大将军府”六个大字;门边两道楹联旁是几排戟架,上面空空如也;门前阶下两座张牙舞爪的石狮子饱经风霜,仍旧肃立,却不见了往日披甲持械、威风凛凛的将军府家将。
白墙青瓦,朱门高楼,终不似往日光景。
走得近了,门上那道封条上的字才渐渐从雾中显现出来——“奉旨查抄犯官段剑宅邸”。
何家媳妇走过将军府大门,刚收回自己的目光,却察觉到另一股视线。
街对面枯树下立着个年轻女子,雾气虚掩,面目模糊,只能看出她身穿缥青衣裳,目光似乎直直投向自己,何家媳妇忽然没来由地觉得那人有些眼熟,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她的目光却没有跟着她移动。
她望着将军府干什么?
一些念头浮上心头,何家媳妇一边加快了脚步,一边用力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将自己那些荒唐的想法甩出去。
还有几步远就要转进另一条大道,可她转头一望,那青衣女子仍直直站在那里,望着将军府,好似一株瘦竹。随着天色渐明,周遭来往的人也逐渐多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转头向那女子身旁走去。
“可不敢久留啊,小娘子,官府的人还常来巡呢。当心惹上是非。”何家媳妇攥紧衣角,眼神往四周瞟了瞟,生怕惹得道上来往的人注意,同时偷偷打量着面前女子。
那女子听见妇人言语,缓缓低下头看向她,道了声谢。
这是怎样一张病容?五官如画,脸色却跟墙灰一样煞白,两颊深深凹陷,两颗漆黑的眼眸中不见一丝波澜。
何家媳妇望着她的脸怔愣了一刹,头皮登时有些发紧——她只在缠绵病榻、将死的婆婆脸上见过这种面色!
“还是早些离去吧。”
只撂下这句话,何家媳妇急匆匆地走了,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一般。
“我有那么吓人吗?”段瓴眼看慧娘的背影越来越远,自言自语道。她下意识挠了下手腕内侧的伤疤,此处长出了新肉,时不时会传来些痒意。
枯树背后踱出一男子,白匪石身着栗色衣袍怀中抱着把长剑,闻言却不言语。
周遭往来的人渐渐多了,落在段瓴身上的打量也只增不少。她终于收回目光,抬步往将军府东侧深巷中走去,待走到将军府东北角门才站定。
望春玉兰从墙内伸出几枝,花苞被前夜骤雨打落了,被鞋一碾,跟青石板上的泥水混在一处,黑乎乎一团,还溢着一股土腥,谁知道它曾是高枝上一朵玉兰?
窄巷中,灰白的两侧院墙上突兀地分布着几团黑色的污迹,仔细分辨,可以看出那是几个小小的脚印。
段瓴轻轻触摸着那些痕迹,任由这些印记化作钥匙打开某些记忆的盒子。
将军府对府内稚童有着严格的门禁:酉时后不得出入,违者领家法十鞭。府内外时刻都有家将仆役巡守,故而其他孩子都时刻服膺,不敢逾越。可段瓴与段膂当初根本不信邪,在贿赂仆役未果后,两人开始琢磨翻墙。
墙内这株百年玉兰正好成全了二人:树干离院墙仅一尺,手脚撑着树干与院墙就能翻上墙头跳出去;回来的路难些,因为院墙与隔壁院墙间足足隔了五尺远。好在二人从小习武,两边院墙来回蹬,就是多费些力气。
若一切还如同往常,段瓴是不敢走这条“道”回家的。只因现在是初春,玉兰只见花不见叶,一上墙头便是无所遁形,只用等院内仆役将她逮个正着,然后扭送给段剑赐家法。
记忆逐渐清晰,可她只觉恍如隔世,连先从哪儿下脚都记不清了。
几番尝试,终于翻上墙头,如今的段瓴不必再小心翼翼,院内已经无人需要她躲避。她降低身体重心向下一跃,待落地时却是一个趔趄。
她撑地站起身,忍不住摇头。
也是,伤成那副样子,又卧床养伤近一载,这具身体如此孱弱也情有可原。段瓴舌根不由得泛起苦来,她十几年的锤炼,终究如流水一般一去不回了。
望春木兰树干上只剩下残花,光秃秃的没有一片绿叶,粗壮的树干上浮现一条条凸起——那是多年前划下的几条线,已经被新长出来的树皮掩盖。将军府的孩子不少,大伙儿在院里打发时间的活动不多,摸高比试就是其中一项。
段瓴仍能够回忆起段膂吃瘪的表情,是他惨败于自己手下的那次。她摸了摸最高的那处刻痕,儿时能摸到最高的地方,高度不过堪堪到肩膀而已。
白匪石抱着剑从墙外跃了进来,身轻如羽,悄无声息地落在玉兰树旁。他不动声色地睨她一眼,只见她抚摸着树干,敛着眉眼面色如常,并为作声,好在他也无意开口。
从将军府东北角门进来便是东厢房,段瓴的寝屋就在第二间。可她毫不留恋,径直略过,直直走到了西厢房第一间。
这是段膂的寝房,是儿时二人偷摸看话本的地方,是军队开拔前夜二人决斗的地方,也是凯旋归来那夜他杀死她的地方。
门上衔环冰冷,好似雪夜的朔风,把段瓴带回那个寒冷透骨的夜晚。
凯旋那日傍晚,觐见皇帝回府后,段瓴本想换掉身上崭新的朝服,再去议事堂拜见大将军,走进内院时却在影壁后撞见个此刻最不愿相见之人。
飘落的雪花与腊梅挂在他脸颊两侧披散的长发上,可段膂却置若罔闻,失神凝望着夜空中某处,只有膝盖上厚厚的积雪无声诉说着一场苦等。
消瘦下陷的面颊、下颌冒出的青绿胡茬、凌乱披散的头发、浑身揉满褶皱的锦袍都让段瓴哑然,几乎无法将眼前颓丧的男子与昔日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段小将军联系起来。
他静静地坐在雪中的一张黄花木椅上,一动不动好似一尊雕像。
段瓴深呼一口气,终于敢直视那双眼睛。然而她目光投入其中,那双眸子静得像古井的水面,难以激起丝毫涟漪。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问他近况如何,今日他此番失意模样,总归是拜她所赐。
这时段膂却意外地唤了她一声:
“阿姊。”
段瓴怔愣在原地。自打十岁后段膂再没有称她过一声姊,二人在府中皆是以名姓相称,疏离得一点不似孪生子。
“……仁脊,”段瓴终于走近,“你怨我吗?”
“外面风雪甚猛,不妨进屋再谈。”段膂避而不答,任由侍女搀扶着一瘸一拐走进寝屋。
那怪异的步态令段瓴心神巨震:军队开拔前二人决斗,分明只给对方身上添了些皮肉伤并未伤及筋骨,怎么段膂看上去却像是被她断了骨头抽了筋?
慌乱间她急忙跟了进去。
屋内烧了地龙暖洋洋的,墙角立着半截没见过的断枪,炉上温着壶青梅酒。
摒退侍女,段膂倒了杯酒递到段瓴面前,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臂拉开了衣袖。
酒杯脱手落在地上碎了一地,却无人在意。
一道蜈蚣似的伤口横陈于段膂的肘窝,他的手臂难以伸直,分明是被人挑断了手筋!
“是谁!是谁干的!”段瓴望着那张与自己八分相似的面容,狰狞了表情。
古怪的步态也是因为脚筋被挑!
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在段瓴的心底弥漫开来。手脚被废,莫说征战沙场,段膂哪里还拿得起昔日长枪?
“是段玉对不对?”段瓴声嘶力竭的逼问。
庶兄段玉只要废了段膂,她又是一介女流不得入仕,这偌大将军府可不就落到他娘俩手里?
段瓴松开段膂的手,抄起角落半截断枪,咬牙切齿向门外奔去:“我杀了他!”
却被段膂拉住:
“阿姊,”段膂灰败的脸上绽除一抹苦笑,“我查过了,那晚段玉不在西京,除了你也没有任何人进入我的寝屋,何来他废我之说呢?”
“他何须亲自动手——”她话音未落,被一股巨力扯到段膂面前。
“别骗我了段瓴!”一滴泪从段膂眼眶滑落,嘶吼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打在段瓴的脸上,她觉得胸口一阵顿痛,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
“我从未想过你恨我至此,抢了身份不够你还要废我武艺。也是……先生教过你斩草要除根了,爵位已得,你又怎么容得下另一个段膂呢?”
“不!不是的!我——”
我怎么舍得伤你呢?
“阿姊,阿姊……”段膂一手按在她脑后,二人额头相抵,苦涩的气息瞬间将这方角落笼罩,只听得他喃喃着,“阿姊,我们不争了,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你别再恨我了,好不好。”
她从未见过这幅低软模样的段膂,不禁红了眼眶,一个“好”字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大将军段剑的话语又猛地窜进她的脑海——他们二人生父、那位声名显赫的大将军对幕僚亲口说“她只是一条活水用的泥鳅,成不了大业”。
于是那条深藏在段瓴身体中的毒蛇终于张开血盆大口,不住嘶鸣起来:
“我是恨你——”
恨你是嫡子;
恨你仅凭男子身就可以不费吹飞之力得到一切。
可没能把话说完,她只觉心头忽然剧痛,低头一看,一把匕首已经深深刺/进了自己心脏。
血气上涌,一口鲜血从段瓴口中呕出,喷溅在段膂胸前。
匕首被拔出,温热的血液不断涌出,溅湿了铺设在地面的绒毯。
狭长眼眸中迸发出难以置信,段瓴揪着他的衣襟,艰难地问:“为什么?”
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因为我也恨你。”
炽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沾血的匕首被段膂举到自己颈前。
“恨你抢走我的一切。”
“恨你毁了我的未来。”
“恨你是我的阿姊。”
“恨你……”
“我恨你,段瓴。
如果有下辈子,我还要杀了你。”
只听“叮当”一声,匕首坠地。
段膂释怀的笑了起来。鲜血从他脖颈的口子喷出,他却紧紧拥住了不断下滑的段瓴,仿佛在以此宣告黄泉路上他也不会放过她。
雪夜静极了,把鲜血流淌的微弱声响衬托得声如飞瀑。
最后段瓴的视野中剩下一片血红,似乎有一道紫色身影从窗外飘然飞入,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谁?
女人裸/露的后腰上文着墨色莲花却与她记忆中某个画面重合,未来得及回忆,死亡的漩涡却把段瓴的意识拽向深渊。
如果有人问段瓴是否愧疚抢了段膂出征机会,答案或许为是;
如果有人问段瓴是否后悔,她会斩钉截铁地回答:
永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