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兰另一半话还卡在喉咙里,变故陡生。
战船仍在起步提速的阶段,却见浮光舫似幽灵一般,极速穿梭过狭窄的水道,船身横挡于前,以巍然不动的姿态硬抗住了战船的起势,生生将其堵在了水道入口处。
“步统领,许久未见,脾气还是这样差。”
水道内浪涌阵阵,舫上人仰马翻,梁琢摔得实在惨,直直撞上了横杆又被弹开,整个人几乎是挂在了船沿。
乍闻这道清亮的女声时他脑子还在发蒙,心想,这就是那位“蘅娘子”么?
上舫许久,他只在众人嘴里听说过这个名字。能将如此大的画舫打理得井井有条,想来是位极有手段的女人。
便悄悄扭回了身子,想瞧瞧这位救命恩人的模样。
谁想还不待他抬头,脚尖就被人用力一勾,面朝下摔回了甲板。连叶过来扶他,嗔道:“不就是罚你一天饭么,你好生同娘子赔个不是,这事就揭过去了,快起来罢。”
梁琢心道这唱的又是哪一出戏?
他顺势起身,险些被纱裙绊了脚,连叶叹道:“你看看,饿得连路都走不稳了,天可怜见。”
“哈哈,叫姐姐见笑了。”梁琢掐着嗓干笑了一声,勉强算得铜铃般的笑。
他与连叶一左一右走在蘅娘身后,从这个角度,目光不好往女子身上打量,只能看见蘅娘如云的发髻,乌黑浓密,似蕴了一泓清泉在内。
头发许多时都是一个人精神气的外显,不似衣裳那般可随意更换。好或不好,精神与否,都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东西。
步云程先前对这画舫颇有微词,此刻见着来人,脸上的不满还挂着,人已经顺着梯子下来了:“失敬失敬,未成想这画舫是蘅娘子所有,先前多有冒犯。”
蘅娘与他寒暄一番后,提及了入都之事。
步云程面色为难:“……秦公有令在先,还请蘅娘子莫要为难。”
蘅娘轻叹一声:“船上姊妹连日奔波,接连病倒了几位,我这做长辈的不忍心,这才向步统领你开了这个口。舫鼓已鸣,若实在不便,我可随步统领入都去请圣人示下,不至于叫姊妹们苦等一夜。”
步云程暗道了句麻烦。
蘅娘携礼入都是早晚的事,偏偏撞在了他回都这个节骨眼上。若慢待泽州信使,不说秦公责怪,到嘴的肥羊也会被别人咬上一口。
可若自己开了这个口,私自放行,便是公然违抗令。将来若生变故,秦公仍可称作“不知情”,只是要轮到自己当替罪羊了。
正左右为难之际,他余光瞥见了河岸一角,心头倏然一亮。
先前两船相撞的大浪掀翻了不少民船,杜若兰本欲径直回城,听见呼救,当即跳进水里将两个扑腾的娃娃拎了起来。
临淮都依水而建,沿河一带,上至老叟下至垂髫,水性都不算差。因而这两娃娃只是呛了点冰凉的河水,性命还算无忧。
但甫一下水,杜若兰就下意识干起了老本行,“劳驾,大哥您稍往后挪,诶,对了。大姐你往这边撑,走、走、走。”
城周的百姓不认得什么大官,但无人不晓这位小杜大人。能吃饱饭,还不欠饷,是多少年都求不来的好事。
她的话远比那些官老爷的好听,几番见缝插针的指挥下来,原先拥挤的船只竟逐渐清出了可供一舸通行的航道。
——工部侍郎大人其实很好认,一堆人里最怂的烂好人就是。
步云程实在记不得她的名字,对她有印象,还要归功于小妹同僚的身份。
他当即清了清嗓子,脸上显出几分为难的表情,拱手对蘅娘道:“蘅娘子体恤下属,末将感同身受。只是秦公之命难以违背……不过,既然工部侍郎也在此处,不若请她做个见证?她主管河工水利,于漕运水道之事最有发言权。眼下她清出了航道,若她检查过此舫无害,可优先通行,末将便斗胆行个方便,事后也好向秦公陈述缘由。”
他一番话将杜若兰架在了火上烤。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蘅娘探寻的、连叶好奇的、梁琢紧张的,以及步云程隐含威胁的,齐刷刷落在了杜若兰身上。
杜若兰喉咙发干,她清了清嗓子:“下官只是路过,无权干涉禁军事务……”
然而,还不待她组织好语言,蘅娘却莞尔一笑,率先开了口:“久闻工部侍郎勤勉务实,心系民生。今日若能得你一言解我船上姊妹困顿,蘅娘感激不尽,泽州上下亦感念侍郎之情。”
杜若兰骑虎难下,有心想往岸上跑,禁军已经划过小船来接她上舫了。
几名禁军开始核实舫上女子身份,杜若兰四处敲敲打打,心声渐渐与急促的脚步声同频。
步云程未必真想检查出点什么。过了工部侍郎的口,这事也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杜若兰数不清自己倒欠了多少条命在这些大人物手里。她装模作样掏出文历,喊来了蘅娘和她身后两个丫头。
例行问询过后,她看着那个身量较高的女子,欲言又止。
是好几日没洗澡么。
她又看看连叶,两相对比,她心想,好美的姑娘。
蘅娘倒是温柔地同她交谈:“不知侍郎可有相熟的大夫引荐,我等数次入都,总免不了水土不服,吐得厉害。”
连叶暗中踩了梁琢一脚,手中巾帕掩面,做难受状。两个丫头泪盈盈附和了蘅娘的话。
杜若兰看了一眼走近的步云程,答道:“实不相瞒,在下认识的都是些游医,恐怕派不上用场。”
话如此说,看着蘅娘略有些憔悴的脸色,她于心不忍,又说:“好吧,蘅娘子若信得过,我尚有个晚眠的朋友可代为诊治。”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冷笑。
杜若兰硬着头皮转身,对步云程行礼。
不知是否与贺玉待久了的缘故,腿肚子已经颤无可颤,眼下竟觉得步云程并没有那么可怕——
当然,贺玉给她戴上的袖弩还是太有安全感了。
杜若兰心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余光瞥见那一队查验身份的禁军向这边走来,她立即上前一步,指着文历上的简易版画舫构造一句一句讲给步云程听。
一番话绕晕了步云程的头,他听得烦躁,硬生生用眼神逼着杜若兰吞下连篇的废话,讲出合心意的后半句:“……下官观此舫吃水、行止,并无可疑之处,额,额……可予通行便利。”
这话鬼都不信。
谁家画舫能硬抗战船冲撞还无济于事的,但显然在场的人都不在乎这个。
步云程抬手示意手下安静,让杜若兰复述了一遍她的话。
“……可予通行便利。”杜若兰硬着头皮开口。
步云程挤出一抹吝啬的笑。
“如此甚好,蘅娘子,请吧。”
*
“真的要去么?”杜若兰紧张地又问了一遍。
蘅娘笑眯眯点头。
她因浮光舫入都一事与步云程处得不算愉快,十分的人情叫杜若兰占了九分,故而拒绝了步云程的提议,进城后就近下榻。
步云程有公务在身,心知卖不了泽州这个好,索性也放弃了,临行前将杜若兰唤来好生“叮嘱”了一番。
彼时杜若兰颤巍巍举起手臂,瞄准了他的后心,但最后双手合拢,变成了个恭敬的礼节。
她想:“做什么要和自己的前途过不去呢?”
眼下领着蘅娘一行去寻自己的大夫朋友,时有乌云遮月,行于城南这段荒凉的小路,两侧唯有树影作祟,张牙舞爪,不闻人声。
几只仓皇的雀鸟飞过,留在地上的影子蜿蜒似蛇行。
杜若兰不自觉走慢了些,紧挨着连叶的脚步。她说:“我也不知这位大夫睡下了没,蘅娘子——”
杜若兰原是想劝她往城北去,紧挨着皇宫,有好几座太医院首的私宅。
观浮光舫如此豪华阔绰,想必蘅娘也不是个缺钱的主,为何偏要随自己来城南找一位并不靠谱的大夫呢?
她心有疑虑,憋不住事,抬头正要询问,却忍不住遍体生了寒意。
——连叶竟也在笑眯眯瞧她。
人间三月的桃花簌簌落下。眼前人瞳仁黑亮,面颊似粉雪清透,杳如画中仙。
画龙有点睛一说,画人亦是如此。
得漂亮姑娘青睐本是件逸事,自己闲时亦会陪着小钱儿同南巷的姑娘们玩,但那样的笑容有阳光晒着,沾着灰经了雨也是暖洋洋的。
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无星无月的夜晚,两位美人在侧,这样直勾勾的笑,也能算一桩逸事么?
杜若兰内心忽生出股强烈的违和感,仿佛在透过张精魅的皮相同背后之人对视。
她不自觉摸着袖弩,往后退了一步,不料撞上堵活生生的肉墙,顿时心头一跳!
“啊——!!”
一声惨叫划破了死寂,杜若兰惊魂未定,她猛拍心口,不住回想:我方才没叫吧?而且听声音也不似女声呢。
“啊,嘶哈,痛痛痛!姑娘你踩着我的脚了!”
诶,这一句正常多了。就是听着像夹着嗓子发出来的声音。
杜若兰回头,与另一位,额,“如花似玉”的姑娘撞了个正着。
罪过罪过,她在心里默念。
再回头看蘅娘与连叶时,乌云散去,月光清凌凌照下来,两张美人面擒着柔和的笑,十分亮堂,叫杜若兰一颗吓死的心顷刻间回了暖。
她揉了揉眼睛,才晓得方才看花了眼。
歇下气来,她连忙同随行的另一位姑娘道歉,“实在抱歉,我近日忙昏了头没看清路,踩着你了。”
梁琢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学连叶先前拿帕子捂脸,道了句无事。
“那就好,哈哈。”虚惊一场,杜若兰后背叫汗浸得透彻,夜风吹来冷得刺骨。她粗擦了把汗,继续为这三人带路,一面补充道:“我这朋友是位野路子,言行无状,还请蘅娘子多包涵。”
蘅娘笑着应了。
杜若兰复又擦了擦眼睛,没发现什么疑处。直到行至巷尾推门时,才发觉手心都叫汗浸湿了。
推开的一瞬,月光流作剑上寒气,轻轻隔在了门缝之间。
见着这人,杜若兰后半夜所有悬着的心一齐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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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玉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