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坐着一位姑娘,具体是什么姑娘不好说,生得细皮嫩肉文文静静,坐在案前却不安生,叫人疑心身上是否爬满了虱子。
“小贵人,你做什么这样急躁?”连叶问他,一面捧着花绷落针。
“天太热了。”梁琢答得局促。
他脸皮薄,一面念着静心的文章,一面汗流浃背,怎么也说不出换回男装这句话来。
“是吗?”连叶伸手探了一把江风,没摸到梁琢说的那种“热”。
她垂手在布料上补了一针,点出支亭亭的风荷,说道:“没有办法,眼下你想入都唯有这一条路,现在想走还来得及。”
“我不走。”梁琢身上不敢痒了,他说:“我朋友还在临淮替我受过,不能放任不管。”
更何况,父亲平白受了这样的冤屈,为人子、为人友,哪一方都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连叶对着花绷笑了一声,“也罢也罢,前方就是临淮地界,届时会有人前来接引,还请小贵人莫要露馅为好。”
梁琢规规矩矩坐在了原地,再不敢动了。
自他追上舫,船行了一天一夜,此刻已近黄昏。
远处归鸟啼鸣,天色澄澈,几缕薄云染上了淡金的边。随船行进,那熔金愈发浓烈,泼洒了半边天际。靠近船身的水域因背光,呈现出一种近乎墨绿的色泽。
水波荡漾,碧玉碎天光,化金鳞层层。
越过长风津口,山隐雾现,昭昭淮水绕城周,灯火璀璨,恍若天街玉龙衔珠来。
梁琢怔怔望着,一时失了言语。书卷上的天地瑰丽壮阔,文字精妙,意境开阔,却终究隔了一层。
世间笔墨丹青,难摹临淮都神韵万一。
——无愧中州明珠之称。
“……珠火醉龙眸。小贵人,你竟还会作诗么?”连叶突兀出声打断了梁琢的思绪,他正苦思炼字,吓得连笔都搁置了。
“庸才,庸才而已,我见水面宽阔,有感而发,算不得诗。”梁琢自认文不成武不就,唯有个写酸诗的爱好,奈何家人不喜,挚友是个睁眼瞎,不懂读书只会夸。
心事无人可寄,只好付与笔墨说。
连叶瞧他一眼,兀自笑了。这笑很奇怪,落在她唇畔,却没落在她眼睛里。
她说:“帝都周边尽数遭淹,潮水未退,河渠相接,自然有且宽且阔之景。”
梁琢脸上的血色随着连叶这句话褪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想问如此盛景为何会与灾患相连。可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
舫行城周,水面上飘着的杂物多了起来,连片的棚户立于堤岸,昏黄的光隐在暮色里,星星点点,飘零无依。
璀璨的楼阁在玉龙怀里,不在人的脚下。
连叶笑着说:“小贵人,你炼不出合心意的字,是因为你在书卷里看人间,闲时也下凡来看看吧,不要闭目塞了自己的心。”
梁琢一时语塞。
“这水几时会退呢?朝廷没有安置灾民吗?”片刻后,他问,声音十分干涩。此前自得的文采扎得他脸颊发烫,在**裸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轻浮可笑。
“这就是贵人们该操心的事啦。上面不发话,又有谁敢私自赈济灾民呢。”连叶道,她扶了一把梁琢,“小贵人,你且站稳了。”
她话音刚落,画舫就轻晃了一下,内里似有机栝响动,震了好些时,原本平静的水声倏然扩大,船身下沉两寸有余,在河面勾出极宽一道波纹。
待变动平息,连叶松开手,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陶罐。素手轻拍,罐口泥封剥落。她将罐子微微倾斜,对着船沿。
舫上的姑娘纷纷效此动作,霎时间,一点、两点……无数萤绿的光点自罐中飘洒而出,碎星倾泻,萦绕在船周,将这一片水域映得恍如仙境。
“去吧,告诉大家,浮光舫将入都了。”
萤火缠绵在她指尖,恋恋不舍离去,散入百家。
连叶笑眯眯问身侧人:“好看么?”
梁琢下意识点头:“好看。”
他其实不太敢接连叶的话,隐约觉得她要撕开自己自洽的那一套太平了。
“它们活不过今夜了,离了故土,困于方寸,这点光,不过是烧命来的假象。临淮都里,多的是这样的‘光’。”
她说完拍了三下掌,画舫内部忽然传来铃响,接着是一声震天的鼓响——
“咚——”
周遭的宁静被这响动撕裂一道巨口,隐隐有丝竹乐音响起,由弱渐强,唤醒了城中蛰伏着的巨兽。
舫身那些雕花窗棂后人影绰绰,火光一层层愈发亮堂起来。先前内敛的光线此刻毫无忌惮地向外流淌,铺满了这段入都的路。
“咚——”
又是一声鼓响。
淮水之上,舟船复点灯,一盏接一盏,星火由萤虫指路,欸乃一声拨流散,百朵千朵汇此间。
连叶理了理裙摆,笑盈眼中:“小贵人,我们到了。这‘浮光舫’是专为贺圣人万寿备下的,往年乘小舟总要到秋深才入都,呈献四方奇珍。今年嘛,早些来,早些走,也好。”
第一盏浮灯已经行到了浮光舫边缘,持桨的是位七八岁的孩子,皮包着骨头。她怯怯站起身,吉祥话说得磕绊,直到后面半句才通顺起来:
“圣、圣德昭昭,感召灵槎……煌煌浮光耀,巍巍圣寿长!”
连叶挎篮立于船沿,认真答了她的话:“天佑圣朝,泽被万方。今散珠瑞恩裳,愿卿纳新迎祥,福泽绵长。”
话音落下,她抓了一把接一把油纸封包,掷向那孩子船头。
孩子的眼睛骤然亮起,比那宝珠光华更灼人。她紧紧攥住那捧纸包,想要磕头,却被连叶用眼神温和地制止了。
紧接着,舫上其余姑娘也动了起来,她们手中的木篮、锦盒纷纷打开,将纸包接连掷向后来的船只。
“接福啦——云舫献瑞,天雨嘉禾!”
梁琢自也被分到了一篮,乍经手被这重量吓了一跳,沉甸甸坠在肘间。为融入浮光舫,他不好再羞,学着连叶掐着嗓子喊了声:“……诸位福泽绵长!”
竹篮很快见了底,梁琢这才见底下遗漏的几粒白生的米和种子,惊愕看向连叶。
“你……”不是说不允许私济灾民么?
这话他不敢问出口,连叶却看懂了,叹这不懂变通之人,默念了句:“天恩浩荡。”
此间热闹非凡,萤虫的光越过或喜或泣的人群,穿过河面,在树影间觅得一点寒芒,最后落在了半出鞘的天子剑上。
杜若兰刚走出去就后悔了,一步三回头,暗处树影重重,连片衣角都看不着。
她心一横:左不过是条烂命,要真被乱刀砍死了还能领一份抚恤钱,加上涉萍那些首饰,填平眼下的烂账不是问题。
然而,然而。
嘴上说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行动起来却是另一回事。
哪有人真的不怕死呢?
见到中司禁军兵马那一瞬,杜若兰腿肚子都软了。退堂鼓若是能登大雅之堂,她必定是个中高手,早早赚得盆满钵满,再不用风里来雨里去地过苦日子。
夜风寒凉,吹得人心里发毛。
河面上倒是热闹,一声鼓响惊动了整个临淮都,杜若兰在城外数十里就听着了动静。她拢紧衣襟,半点不想瞧这个热闹,垂着头神色匆匆往都城的方向走。
水道叫来“抢福”的船只堵了个严实,禁军正在挨个疏通,枪兵轮番上场拨动船只,给官船清出空余通行。
几叶船叫他们搅弄在了一处,将翻未翻,船上人怒不敢言,有好些人的身子都挨进了水里。
杜若兰看得心头火起,这哪里是疏通,简直是添乱。照这个法子,莫说疏通,不出踩踏倾覆的人命官司就是万幸。
她正暗自焦灼,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不同于寻常舟楫的破水之声。
回头望去,只见暮色水光间一艘战船的轮廓正缓缓逼近,船头立着一人,甲胄在身,正是步云程。
他面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先前被那几船假货耍得团团转,憋了一肚子的邪火正无处发泄。眼见手下兵卒效率低下,这河道迟迟清理不出,延误了入城时机,他如何向秦公交代?
“照你们这个磨蹭法,天亮了也清不干净!都闪开!”步云程厉声喝道,声音在河面上传开,压过了些许嘈杂。他对身旁传令兵吼道:“令战船前进!这些碍事的破船,给我直接碾过去!速速清出航道!”
命令一下,周遭兵卒都愣住了片刻,但那战船得了令,舵轮转动,庞大的船体当真在加速,朝着那一片挤作一团的民船直直冲撞过去。
“不可!”杜若兰失声惊呼。
步云程这个疯子!
那战船吃水多深,船体多坚?这些载着百姓的民船如何经得起它一撞?
舟上的惊叫声瞬间撕裂了夜幕,杜若兰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什么害怕,什么退堂鼓,此刻都被激得烟消云散。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步云程的方向冲了过去,也顾不得礼仪尊卑,扬声高喊:
“步统领!万万不可!水下情况复杂,强行冲撞恐损及战船!且此举必生民变,圣人脚下,岂容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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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浮光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