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乡遇故知是个什么滋味,杜若兰已经记不大清了。
无中生友不是件易事,这戏演得她自己都代入了十分。回过神来,一口气松得莫名其妙。即便知晓贺玉一直跟在她身边,见不着人影,心下总是惶惶不安。
想来她此刻的脸色是极差的,进屋这段路,贺玉频频回头,临近门时,伸手探了探她手背的凉意,不知从哪掏出袋暖呼呼的纸包塞到她手里。
然后极轻地笑了一下,蜻蜓点水似的。
杜若兰一时间觉得花眼病还没好透,或也叫小鬼上了身,不然怎会无端觉得心叫人暖了一块呢?
但一想到眼下境遇是拜谁所赐,这心又暖不起来了。
接下来的谈话贺玉没让她听,“……多谢。漕运案牵连甚广,我还未摸清其中思路,行事多有掣肘,这才托你接引。你且放心,我不会真叫你担了这个责,届时一应后果皆会由闻风台承担。”
杜若兰在官场这些年做小伏低,李代桃僵的事也做了不少,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要把她的李子树栽回来。
局促的情绪以一种新奇的方式入了脑子,随后被那里的小鬼当做面条般来回揉搓。她想:“漂亮话谁都会说,这没什么好意外的。”
她点了下头示意自己知晓。
说的谎总得有始有终,杜若兰还得负责把人接回客栈。当下无处可去,她给自己找了点事做,顺手打开了手里的纸包。
啊,是蓬松暄软的大包子。
三文还是四文钱杜若兰亦记不太清,还是太久没吃肉了。此刻,她坐在门槛上,吃出了一点委屈,两分惊惧,满心后怕。
雾气腾腾,氤氲进了她的眼睛,有一点疼。
她被油汪的肉馅迷了心智,抬头时见天边一轮月色皎洁,却不知煎熬的人已有一双。
梁琢自踏进门起,心便悬了起来。
屋内的气氛着实古怪:这群人大夫不像大夫,病人不像病人。可要说她们是旧识,场面也全无半分热络。
然而,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言多必失,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麻衣女子身上。对方虽形容潦草,腰带却束得极稳,裤腿利落收入靴中,是一身便利行动的干练打扮。
蘅娘招手唤他近前,温声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是章泉府的客人,我便指给你一条明路,这位是负责审理漕运案的贺大人,你有什么冤屈,尽可同她讲明白。”
梁琢这才敢凝神细瞧,走近灯下,与贺玉打了个照面。对方面上噙着笑,一派春风化雨的和气模样。
眼下自己的身份算不得数,原以为蘅娘愿意携他入都已是恩至义尽,孰料对方竟如此仗义,还肯为他引荐审理的官员。
他一时说不准自己的心情,究竟是喜还是忧更多一点。
“义”这一字,写来容易,可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他心里存着感激,对着蘅娘郑重一揖:“蘅娘子雪中送炭之恩没齿难忘。此番若能沉冤昭雪,日后贵舫但有驱策,梁某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蘅娘无意这些虚礼,只说:“能早早结案也是件好事,临淮因这无妄之灾乱了多久了?江海通畅,百业才能兴旺。我泽州的商队可都盼着这一天呢。”
贺玉引着梁琢坐下,自己则坐在他对面,姿态放松,仿佛只是场老友间的叙旧:“你能安然到此便是最好的开端了,有何冤屈与我说清楚就是。”
“我不是什么章泉府的客人。”梁琢深吸一口气,既决定坦白,便不再犹豫:“在下梁琢,家父乃是镇海东军节度使,梁承。”
贺玉面露惊讶:“是吗?依你所言,如今狱中那位岂非是冒名顶替之人?”
“正是。”谈及此事,梁琢的语气都急切了几分:“我根本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我奉诏入都,途中只是与友人小聚,再醒来便是在孤舟之上,随后便听闻漕运失窃,‘梁琢’被下狱,可我才是真的!”
他其实并不确定代他入狱的究竟是否宿连川本人,可无论哪一种,对方都不会太安全。
“莫急,慢慢说。”贺玉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稳定感,“你奉诏入都,行程不算机密。你仔细回想,与你小聚的友人,亦或是身旁随侍的人,有无被买通的嫌疑?”
梁琢皱眉思索,摇了摇头:“他是我的知交,另一位是随我自幼长大的玩伴,绝无可能害我!”
贺玉怔愣一瞬,随即安抚道:“嗯,知人知面,江湖儿女重义气,我信你的眼光。”随即话锋转向:“那么,问题并非出自身边人,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你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人移花接木。能做下这等事,须得对船队布局、你的行踪乃至临淮都各方局势都了如指掌才行。”
梁琢不做声了。骨头缝里忽然钻进了一条阴凉的蛇,搅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疼。
贺玉叹气:“实不相瞒,我也是近些日子才接手这桩案子。梁公子请想,将你迷晕送走,又安排赝品顶替你上了舰船。此计若成,你会葬身鱼腹,死无对证;若那赝品侥幸未死,便可如现在这般,成为指认你父亲‘勾结内宦,监守自盗’的铁证。”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此一石二鸟之计,既要了你父子性命,也要棣州与朝廷离心,实乃诛心之策。”
梁琢嘴唇嗫嚅,阵阵后怕袭来。他问:“我奉圣人诏令前来,背后陷害之人难道没有一点担心吗?他难道就不怕东窗事发被圣人治罪吗?”
贺玉身体微微前倾,一声苦笑:“先前审理这桩案件的正是圣人身边的秉笔秦大人。秦公权势滔天,又久居圣人身侧,纵有屈打成招之嫌,奈何我官职低微,有心想为梁使相正名,也苦无人证物证,行事多有不便。”
她话里带着无奈,目光却始终温和地落在梁琢身上。
旁侧的蘅娘不忍卒听,柔声插话:“有道是‘明德宫瓦半边秦’,这位秦公的手段了得,手眼通天,他如此布局,构陷忠良,不是存心逼着棣州反么?他坐到这个位置,私吞了漕运钱粮,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梁琢的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阉宦窃弄权柄一词,从前他只在书上看过。每每读至激愤之处,他也曾拍案而起,洋洋洒洒写下数千言的策论,痛陈弊政,仿佛自己已与古之忠良感同身受,拥有了忧国忧民的胸怀。
可直到此刻,他自己成了那片即将倾覆的扁舟,方觉那些都是作为旁观者的无病呻吟罢了。
窗明几净的书斋里哀的不是民生,是那个自以为悲悯、实则轻飘飘的梁成章。
“那、那如今狱中那人如何……”梁琢的声音带了点颤意。
“你放心。”贺玉打断他的惶惑,“说来也是万幸,他一身骨头极硬,任凭秦公如何拷打始终不肯攀咬旁人。也正如此,才让我察觉此案另有隐情,冒险将人保下。如今看来,这一步竟是走对了。”
她沉吟片刻,语气十分恳切:“梁公子,如今唯有你现身,亲口向圣人陈情,才能彻底洗刷你父子的冤屈,也能让那位义士不必再代你受过。”
梁琢胸中顿时豪气翻涌。想起父亲和挚友,一路上的颠沛流离,担惊受怕,在此刻仿佛都找到了意义。他毅然道:“贺大人,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只要能揭穿奸人阴谋,还我梁家清白,梁某万死不辞!”
“好!”贺玉眼中闪过钦佩之色:“当务之急是确保你的安全,并寻机面圣。只是秦公在宫中耳目众多,我等说话行事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她转向蘅娘:“在此之前梁公子还需隐忍一二,暂不能暴露身份。烦请蘅娘子多为照看了。”
蘅娘盈盈含泪,与贺玉双手交握,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贺大人放心,我一定好生看顾梁公子,不叫他为奸人所害。”
贺玉收回手,不动声色将物件收入袖中。
梁琢看着眼前这两人,一位是冒着风险保全忠良的朝廷干吏,一位是雪中送炭的江湖豪商,心中充满了“他乡遇故知”般的温暖。
他不禁感慨,这浑浊不堪的尘世,终究还是有好人在的。
贺玉临出门时,燕九经轻巧落在了她身后,如影随形。
才甩开半日就又缠上来了。
她摘下墙上的草帽扣于头顶,伸手将等在一旁昏昏欲睡的杜若兰提了起来。
这实在是一个明亮的夜晚。月如银霜,遮去旅人身上的戾气,倒真显出几分温和似水的柔情。
蘅娘一行落在身后,两人并排走了几步,贺玉问起件事:“昨日门房说你来寻我,可有要紧事?”
她不提杜若兰都快忘了,自己原是想求她去户部说几句好话让他们放银来着。
算了,提一嘴吧,反正最坏也就这样了。
杜若兰于是将白日里涉萍讲的话一一复述给贺玉听。
贺玉没空听这风声,眼下由杜若兰告知,竟不知该做何种反应。好在有帽檐遮着眼睛,看不清她的表情。
杜若兰一提起这事就生气,先是将户部上下问候了个遍,又将涉萍那位不知所谓的二哥嘴了一通,最后发觉身侧人并非那个事事附和自己的小徒弟,当即哑了炮。
她干笑了几声:“适才戏言耳。”
贺玉却没有发笑。
她托肘沉思了片刻,说道:“明日我去请示陆公,先由内巡司放银,待漕案了结再结清账目即可。”
这下轮到杜若兰不敢笑了。
她猛然停住脚步,像是没听清,喉咙被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堵着,最终艰难地挤出一个气音:“什么?”
贺玉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补充了句:“……不是戏言。”
杜若兰无意识跟着她走了几步。
困顿多日的问题迎刃而解,可她不过是在贺玉面前抱怨了两三句。霎时间,脚下的土地变成了一片柔软的、让人无所适从的云,几步落下,轻飘飘的,根本踩不到实处。
像做梦一样。
身上的山依旧压在那儿,却有个人在旁边为她开了一扇小小的、敞亮的门,温和地对她说:“从这里走。”
杜若兰看着贺玉隐在阴影里的侧脸,再一次意识到,脱去那身官服,里头住着的人不是什么闻风台指挥使,只是贺玉而已。
七年前如此,七年后亦是如此。
诶,两个穷到一处去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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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温水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