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死活不愿相信情绪失控是自己的缘故,不顾凤玄阻拦,执意把苍云山从上到下查探了一遍,更想放出神识追踪魔的行迹,直到天空再起隐雷方作罢。
回到静室,皇帝已然昏死过去,那一掐用了仙力,他气息闭流,颈骨断裂,多半瞬就无回天之力。凤玄给他喂了丹,输了力,待呼吸平稳,将他放在榻上休息。
保持黑漆麻乌形象的流光耷拉着脑袋坐在一边,喃喃道:“不可能啊,明明感觉到有异力占我神魂。我从来没想过杀他,不是被魔附身,还能是什么?”
瑞卿发出怪笑:“能是什么,就是你的本性,别狡辩,你杀妖屠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不是我。”流光坚持。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那种瞬间激动起来的情绪排山倒海,突然充斥了身体,她完全被另一个人控制,连控诉都非出自本心。
瑞卿不信,凤玄却没有责怪,确定皇帝性命无虞之后,他递给流光一粒丹药:“你受了伤,先调息吧。”
三次遭雷劈,一次比一次重,劈死她的天雷还没出世,但劈伤她还是绰绰有余。流光丹田痛得要炸开了,没再说话,服下丹药闭目养神。
白鹤观的道士夜里听见不寻常的雷声,第二日清早才过来查看,发现荒废的老观内被雷劈出个坑,但房舍无恙。反正也不住人,便没有过多留心。
一连好几日,流光没睁眼,皇帝昏迷,凤玄也一直陪在此处。只有瑞卿很忙碌地飞来飞去,带回城里的消息。
“圣君圣君,太子要登基,三四五六皇子都不答应,说他害死了老皇帝,要他给出交代。”
“圣君圣君,三皇子拿出两份诏书,一份废一份立,说老皇帝早就立他为储君,他才是大燕的新天子,四五六皇子又不答应,吵得不可开交。”
“圣君圣君,那个老国公带了好多人把皇宫都围住了,你爷爷和你爹都在呢。”
“圣君圣君,四五六皇子被关起来了,三皇子逃出京城,太子要登基啦!”
太子要登基了,老皇帝好像冥冥中感觉到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无预兆地清醒过来。同时,流光也吐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醒归醒,老皇帝却不能说话,喉咙火烧似的痛,头发白的更多,皮肤垂得更厉害,老人斑现得更明显,整个人苍老了一大截。
他先看见流光,质问行凶的一幕仿佛重现眼前,浑身颤抖,努力向榻里挪动想离她远些。又看见凤玄,茫然了一瞬,呜呜叫出声,什么人?不管你是什么人,救朕出去,朕给你荣华富贵,给你高官厚禄,给你半个天下都行!
凤玄没有看他,对流光道:“跟我来。”
两人到了隔壁静室,不等凤玄开口,流光噼里啪啦又解释起来:“圣君,我发过心魔誓的,不会任意妄为,不会伤害皇帝,你相信我,我的失控是有原因的,求你不要把我抓回去。”
“什么原因?”
魔,说不通,她根本没有察觉到一丝魔气。可不是魔还有什么神秘力量能侵入一个真仙的神魂?流光想不出来,看着凤玄冷淡的脸色,心急如焚。他本就对她真身下界不满,对她扰乱凌骞心神不满,勉强履行诺言,实际总想着把自己甩掉。这回被他逮个正着,总算有了遣返的理由吧。
功德的事没头绪,报仇又只报了一半,被丢脸的撵回九重天,数罪并罚,有她好受的了。
“不知道。”流光泄了劲,刚恢复的丹田还有些隐隐作痛。她突然对自己产生了一丝厌恶感,这些年来,真是强悍的战力让她在四界横行,让无数仙妖低头吗?不,是因为她背后有芙荼这座大神的存在。
失去了庇护的她,天帝不给面子,仙妖也没了恭敬,想关就关,想罚就罚,所以她才会在芙荼走了之后很想抱上凤玄的大腿,所以她才会为犰离的一个承诺暗自欣喜。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仙君罢了,想站在高处俯视众生,要凭自己的本事,大腿抱得了一时抱不了一世。就算凤玄不嫌弃她,可等他飞升了之后呢?自己又要去抱谁的大腿?
嫌弃,想摆脱,对她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让她认识到很重要的一点,如果没有靠山,自己这仙阶还修不修?天外天还飞不飞?要修,要飞,就不能总依赖别人的点拨,就不能总在犯了错后找理由逃避,凤玄饶了她一次,还能饶她第二次?所以冤屈自己洗,迷思自己解,境界也得自己破。
“不知道。”她搓了搓脸,搓下一层焦黑的皮,然后把手一伸:“你把我抓回去吧,要打要罚我认了,这件事我确实不知原因,进荒川仔细想想也好。”
凤玄不知她短时间内思想境界就有所提高,只觉她晶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神情,仿佛认命。看着她半黢黑半莹白的小脸,道:“以你现在的状况回去,可不止进荒川那么简单。真身下凡,扰乱凡界秩序,要挨雷刑;擅动仙力,重伤人间天子,要受鞭笞;历劫未完,活收神魄,还要被禁三万年历劫期。上仙跨越金仙境,没有历劫,就永远跨不过去。”
流光苦笑:“还金仙,我上仙都跨不过去。犰离比我小好几万岁,修为已经追上我了,以他的悟性,历完劫轻轻松松升上仙,我呢?现在还能跟人打个平手,以后就要被他瞧不起了吧!”
她摇摇头:“我有自知之明,就是个石头嘛,等开窍不知等到猴年马月了,功德没我的份,心魔也没我的份,我还是乖乖挨罚,进荒川冥想去吧......”
她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瞥凤玄一眼,又小声道:“不是故意欺骗圣君,大家都觉得心魔誓最重嘛,我也就跟着发......其实心魔誓对我没什么用,我从来不生心魔。”
凤玄唇角勾出了一丝笑意,淡淡的,一闪即逝:“对你没用,倒是知道哄骗本君发,永不能成神,你胆子可真大。”
流光扭过脸不看他:“不作数不作数,我不追究,圣君不必放在心上,您一定要成神的,芙荼上神还等着您呢。”
“心魔誓岂可儿戏。”凤玄轻叹一声,“既已发了,本君也不得不对你负些责任,你的异常,非魔族附身,非异力夺魂,大约是神魄的缘故。”
“神魄?”流光忙转过头来,“神魄都好好的,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啊?”
“你不要忘记,这一世你的神魄没有死,它是活着被你收回了体内,它没有经过冥府轮回井的清洗,感知力比其他两个死后回归的要强大得多,带给你的不仅仅是记忆,还有它的共心共情。”
流光略懵:“所以......”
“所以,佟惠容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活着,她和你融为一体,大多数时候,你的神魂可以压制,但当爱与恨到达顶点时,她的共情力就会产生反制,严重的程度你已经看到了,甚至可以控制你的思想和行为。”
流光惊讶,神魄要造反啊!脱口而出:“她难道想夺我的舍,取我代之!”
凤玄微笑着摇头:“她就是你,何来取而代之?本体历劫时期,每个仙君都曾有过类似经历,这正是考验你心智,促使你从中得到感悟的机会。经历过激烈的共情,体验了灭门仇人就在眼前的过程,你现在有什么感想?”
“呃......”流光似乎又回到了以前被芙荼拎着后颈考校心法的时候,“皇帝挺可恶的,但他是人间真龙,不能杀,只能度。”
“你恨他么?”
“不怎么恨。”
“他屠戮佟家,将你的后辈全部杀害,更为你家扣上通敌罪名,昏庸无道,枉为人君,你为什么不恨?”
听这口气,自己应该说恨,可是流光不想对凤玄说谎,还是诚实道:“佟惠容肯定恨,但我并没有恨的感觉,我对付他只为了了结这段恩怨,希望他以后别来烦我,影响我行善积德。”
凤玄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道:“你不知爱恨,就永远无法积攒功德。佟惠容其实是在帮你,你要把握好机会,只有学会恨,感受恨,才能超脱恨。”
流光不知道怎么学怎么感受,但她听懂了“帮”这个字。神魄在帮自己?圣君说的话一定不会错,赶忙道:“那我要怎么做?再去与皇帝对峙一番,细数他的累累罪行,让神魄再失控一回?”
“再失控,本君也无法帮你挡天罚了,你回去好好的把佟惠容一世梳理一遍,细一些,慢一些,喜她的喜,爱她的爱,恨她的恨。”
终于看见了一点曙光,圣君金玉良言字字珠玑......尤其是知道太深奥的她听不懂,已经把学习步骤都给罗列了出来!流光片刻前的什么泄劲认命,什么自立自强,什么思想境界嗖一声飞到九霄云外,为什么要抱大腿,这就是原因啊!明明有近路可抄,干嘛要兜圈子虐待自己,她又不是傻子!
流光高兴极了,看凤玄哪怕笑着也带有三分疏离的表情也不觉得碍眼了,乍着两手不知要怎么表示对大腿的感谢,想了想,突然上去抱了他一下,用力拍拍他的背:“多谢圣君赐教!多谢!”
凤玄倏地挣脱,闪离她三步远:“你做什么?”
流光笑眯眯:“芙荼说,拥抱是一种对特别喜欢的人的表达方式,她很喜欢我,所以抱过我一次,我很喜欢圣君,所以也抱您一次,我可从来没抱过别人!”
凤玄无奈地闭了闭眼,从来没抱过别人,就他所知,她抱过的人可不少,而且前几日恨不得缠在自己身上的不是她?点拨两句就很喜欢了,这喜欢也不怎么稀罕。另外,芙荼都教了她些什么呀!
芙荼教她该怒怒该笑笑,对任何事情都要有反应。流光自认给出了恰当的反应,愉快地回到老皇帝身边。
看着她喜滋滋的表情,老皇帝恐慌不能自已,这个妖女神通广大,说下了禁制自己就真的无法出门,可恨他嗓子出不了声,连喊两声救命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那晚她控诉的事情,皇帝一句也没听进去,因为疼,因为怕,因为感觉到死亡的临近。本想等她再提要求时,就假装应允,以下旨为名先回宫再说。回了宫就有人了,一百个人不行就上一千个,一千个不行就上一万个,他就不信她能杀光整个大燕的军队。
可流光压根不再搭理他,把装梅花饼的盒子往他跟前一扔,上榻盘膝,凝神打坐起来。
刚刚出现的那个男子没有再回来,不知是她同伙还是被她杀了,老皇帝心慌意乱地缩了一会儿,发现妖女似乎已经入定,他动弹,下床,发出呜呜声,她全无回应。
一盏茶过去了,老皇帝捂着生疼的脖子在屋里走来走去;一炷香过去了,他用力拍打简案,一次又一次不死心地撞门窗;半天过去了,他确定妖女不会醒了,于是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
蹑手蹑脚地靠近,皇帝双手握簪,对着流光的天灵高高举起。
“你真的很烦。”
流光忽然发声,皇帝的手僵在半空,见她眼也不睁,只开口道:“事到如今,还弄不清自己的处境吗?早告诉你房子我下了禁制,外人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杀了我,没了解禁制的人,你怎么出去?饿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
皇帝颓然放下手,怨怒地盯着她。
“怪不得你小时候就不讨人喜欢,又偏执,又自大,到我家玩还要带一串内侍来显摆你高贵的王子身份,事事处处都要别人让着你。不过就是占了个嫡长的名头,其实论才学,论品性,你哪里比得过赵季?”
皇帝气得脸发紫,呜呜呜着表示愤怒。
“说你还别不服,自己想想你干过的事,赵季怎么死的你以为我们不知道?看在你执政后还有点明君的模样,便都不再提起罢了,亲兄弟你也下得去手,唉,不说了不说,再说我又想揍你了。”
心潮一翻涌,流光果断结束训教,在没有完全掌控神魄爱恨冲动的情况下,不能跟着佟惠容的思路走。于是着意回想些佟惠容对皇帝小时候的印象,先慢慢体味厌烦的感觉,恨,下一步再说。
“老实呆着去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谈。”
“呜呜。”
“现在就想通了?”
“呜。”
流光嗤笑:“你那点小伎俩就别在我跟前卖弄了,真心假意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实话告诉你,世上没有长生不老药,即使是神仙也做不到万古长生。一个凡人想要延寿百年,需得从幼年起抛却红尘,断情绝爱,专修道法,像你这样眷恋皇位权力,眷恋江山美人,心思复杂的人,怎么可能仅凭几颗丹药就获得长生?那那些苦苦修道的人还修个什么劲?再说了,玄机要是能炼出长生不老丹,他也不会给你呀,世上想长生的人多了去,要是我知道哪里有这种奇丹,我也去抢!”
皇上的脸色灰败起来,或许他也知道真正的长生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总存着一丝希望,或者说,偏执。他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自己的手,呜呜两声。
流光不睁眼都知道他在干什么,又笑道:“可惜这会儿没镜子,不然你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估计得吓死过去。玄机炼的那种丹,短时内看着效果非常,实际全是被你自己的元气顶起来的,人的元气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尤其是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有多少?本该均分给二十年的元气被你十年用尽,后十年怎么办?没有了!”
那玄机也不想想,延年丹的秘方都能被他这个土包子修士看到,就说明一点也不秘,也绝不止一人看过!别人为啥不杀人不去炼?肯定有不能炼的理由啊!造孽,透支元气,饮鸩止渴,傻子才炼!
皇帝跌坐在地,呆怔半晌,呜呜哭了起来。他很伤心,比性命被威胁还要伤心,听到做了十年的幻梦被无情戳破,他不相信,可忍不住伤心。
流光幸灾乐祸:“再告诉你个喜讯,听说老七登基了,你也不用去恭喜他,咱俩在这儿慢慢耗,耗成太上皇或者先帝,就全看你了。”
皇帝哭得更大声了,不是给老三留了诏书吗?怎么会是老七登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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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感谢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