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闹得轰轰烈烈的拥立与反拥立事件,流光全没关心,她沉浸在佟惠容的回忆中——虽然有种嚼剩饭的感觉,但以攻克高等法诀的心态来面对,不禁也嚼出了一点别样滋味。
牢记圣君教诲,喜她之喜,爱她之爱,恨她之恨。从幼时开始回顾,她喜欢小兔子,喜欢放纸鸢,喜欢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更喜欢父亲远征归来家里像过年一样的气氛。喜欢骑着温顺的小马在草场溜达,喜欢甩着父亲送的软鞭扮侠女,喜欢跟大哥一起练武,更喜欢练一半就跑,在大哥汗如雨下时捧着冰酪馋他。
这都是能一眼看到底的情绪,流光理解得很快,可是再往后回忆,她就遇到了第一个吃不准的地方。
大哥成亲那天,佟惠容在人前笑得特别开心,回到闺房却一个人闷闷不乐许久,被母亲察觉,赶来安慰了她几句,先问,不喜欢大嫂?佟惠容说大嫂美丽又温柔,我很喜欢她。母亲摸了摸她的脑袋说,傻孩子,以后多一个人疼你,不好吗?佟惠容就掉了眼泪。
流光把这段记忆反复回顾了三遍,都没找出佟惠容人前乐人后哭的原因,喜欢还哭,有毛病!
她想去问圣君,又觉得以后这种难题可能还会很多,每一个都问,显得自己不仅蠢,而且懒。大罗金仙愿意点拨已经很难得,还是不要去麻烦他了。
于是她把目光投向了颓废瘫在榻上装死狗的老皇帝。
“问你个问题,一对亲兄妹感情甚笃,哥哥成亲了,妹妹很高兴,但又背着人偷偷哭,是什么原因?”
老皇帝理也不理她,流光上去把手放在他脑袋上:“快说,什么原因!”
转了转眼珠子,她不解:“吃醋?又不是丈夫要休妻要纳妾,亲兄妹吃什么醋?”
老皇帝掀开眼皮哀怨地瞅她,把脑袋往边上挪,却逃不开她的魔掌。
“哦,就像你对赵季,你觉得他抢走了父皇母后的宠爱,明明你才是嫡长子。”流光读取老皇帝脑中纷乱的想法,“妹妹觉得嫂子抢走了她的哥哥,以后哥哥就不会全心全意只疼她一个人了。”
她拍了下大腿,顿时想通了这种感受,就像当年看那暮雪仙君总去芙荼面前献殷勤,她很生气一样,这就是吃醋!不一定发生在夫妻之间,感情深厚的兄妹,父母子女,师徒,主仆,朋友,都有可能。
可是老皇帝吃醋暗害了弟弟,她吃醋把暮雪仙君打了一顿,佟惠容吃醋倒很有意思,不仅没对嫂子作出任何不利的事情,还与她走得特别近。到后来佟骁都靠边站了,姑嫂二人处成了亲姐妹。
她又不理解,又摸皇帝头,得到了答案:爱屋及乌。
流光茅塞顿开,她发现自己早就开始爱屋及乌了,因为喜欢芙荼而喜欢她喜欢的一切,芙荼说好的人或者物,她也觉得好,芙荼维护的人或者物,她也会维护。一直没有深思过原因,只当作本能,现在才明白,它叫爱屋及乌。
感觉自己破解了一点深层次的情感秘密,流光高兴之余决定趁胜追击,不懂就问,反正老皇帝闲着也是闲着,不用白不用。
于是皇帝整天被她掐着脑瓜子,被迫听各种奇葩问题,诸如,你祖父大婚之前跑来送了我一只钗是什么意思?既然陈枫与他有夺妻之恨,他为什么还对陈枫那么好?你祖母是我堂姐,关系十分亲近,为何她常常托病不愿见我?我答应让大长公主嫁来国公府做平妻是什么心态?陈枫在家摔锅砸碗的是什么心态?大长公主终身不嫁又是什么心态?
皇帝要崩溃了,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你什么心态!皇祖母和皇姑奶奶都死了几十年了,现在还把她们拉出来鞭尸,炫耀你得了祖父的爱慕,炫耀你驭夫手段了得,牢牢抓住了陈枫的心,有意思吗!
有意思。乐此不疲地折磨他好几日,流光终于消停了一阵,对前期的学习成果进行复盘后,无限感慨地道:“原来我一生的情感纠葛竟是这么复杂,你说,当年我要是答应了你祖父,现在是不是就没有你这个昏君了?”
皇帝半死不活一动不动,他也希望自己从没出生过,这样就不会晚节不保,在颐养天年的岁数落到这个妖女手中,要么答应她的要求,毁掉一世英名;要么窝囊死去,然后被流着佟家一半骨血的老七毁掉一世英名。
总之自己是完了,在经历了身陷囹圄,一天一块梅花饼,拉撒都无法离开她的视线,还要受到精神攻击的惨痛折磨后,皇帝知道,自己完了。
期间瑞卿来过,伸头看了一眼皇帝的状况就飞走,大约只是确定一下他没被折腾死;国公府也派人来过两次,一次送了新鲜的吃食和便溺用具,一次交给流光一封陈祺钰写来的信,同样也确定一下皇帝没死的事实。
就这样,流光带着皇帝在白鹤观里整整住了四十七天,山下大势已定,太子举行了登基大典,正式成为大燕第五位帝王。给皇老三定了个意图篡位的罪名,全国海捕,清理余党,并对四五六三位哥哥进行申饬,让他们在府中好好反省,实际就是圈禁。
新皇果然很听陈祺钰的话,对佟家,凌家,陈家的事搁置不提。只撵走了宫中的道士,却没有拆除丹所;天牢里关押着的四阳四阴命“囚犯”没有放;国公府外的牌匾也换成了陈府。
流光把信读给老皇帝听,桩桩件件巨细无遗,随他脸色是青是白,读完就兀自打坐起来。她坐得住,以前参悟心诀动辄几百年闭关都挺得过去,别说几十天了。可是老皇帝耐不住了,自宫里出来就一身寝袍没换过,满静室的灰尘都让他一人给蹭完了,又脏又冷又饿又无尊严,历来养尊处优的他能忍四十七天已是极限。
“送我回宫吧。”他有气无力地说。
流光微笑:“你知道我随时可以再把你抓出来吧?”
“知道。”
“回去不要摆架子欺负老七哦。”
“好。”
“乖。”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被心怀叵测的国师掳走长达四十七天的老皇帝重现宫中,送他回来的是一位人美心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高人。新皇既紧张又忐忑地前去迎接,本想见面就向父皇请罪,却不料他那个瘦脱了形老成朽木的父皇扑上来抱着他哇哇大哭:“老七!老七啊!朕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新皇:......父皇和我感情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关于这位高人,新皇早从老国公那里有所耳闻。他知道她是佟家后人,也知道她道法高深,此次出山就是为了清算旧账,于他而言,是友非敌。
高人什么也没同他说,交了老皇帝就转身离去。而他的父皇在沐浴进膳饱饱睡了一觉后把他召去,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这是一个有损皇家尊严的决定,会在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中引发轩然大波,可以说诏书一下,老皇帝里子面子都丢光了,半生治国功绩全数抹去,史书绝不会再给他冠上“圣明”美誉,后世人提起他来,只会叫声昏君。
其实这件事可以有更温和的解决办法,比如新皇以抚恤天下为名,对丢失孩子的人家进行补偿;比如提携佟家旁支,用隐晦方式表达歉意;比如过两年再以功大于过的名义给陈家复爵,以旧案证据不足事实不清为由起复凌寒春。炼丹什么的就不提了,只是太上皇的一点小喜好,不用上升到国事的高度来。
老皇帝何尝不想这么做?可他知道不行,差一丁点意思流光都不会放过他。最可怕的不是死,是流光说过,她会让他一直活到妥协为止,重点在于,不是舒舒坦坦好吃好喝的活着。
经过白鹤观四十七天,老皇帝认清事实,以往他觉得“天人”般的国师,玄机道长,跟流光这个妖女的差距太大了,而自己在她面前,更如蝼蚁。她要是愿意,江山尽归其手恐怕都不是难事。
他对新皇说:“朕会把旧事了结干净,给你一个清明江山。你好好的做皇帝,要体恤民生,要爱民如子,要警醒,要勤励,还有,不要残害手足。”
新皇一直保持虚心受教的表情,听到最后一句暗暗冷笑,心道,我答应您,只要三哥不作妖,我永远不会对他动手。
老皇帝看着这个他最不喜欢,在老三犯错后拎出来做过渡的儿子,年轻,挺拔,一身崭新的金龙袍,一张隐隐能看出他母妃影子的脸,心里又悲怆又无奈。明明他才是天下之主,世间为何会有流光那样高人一等的存在,老天不公平啊!
老天当然是公平的,高人一等不代表能兴风作浪,兴风作浪老天就会来收拾高人一等了。流光在凡间束手束脚,从来没放开打过一架,不敢颠覆江山,不敢伤害凡人,刚以为自己摸清了天道的底线,天道就给她迎头一击,什么法术能用,什么法术不能用,至今也没弄明白,高人一等得十分憋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天道不反对她以佟惠容的身份存活于世,以及伸冤报仇,可能这件事也与玄机有关。因为高人一等的修士神仙很多,但没有损害自身利益,无仇无怨的,谁会去找两个土包子道士的麻烦呢?只有她出面,因果自洽,名正言顺。
仲阳二月二十八,王公公的干儿子,掌印太监刘德顺在大朝会上代太上皇宣读罪己诏,列二十三条罪状,除了长篇累牍的愧天愧地愧祖先之外,一一说明了佟家冤案的来龙去脉,凌寒春被逼叛主的真相,声称对民间多年来的幼童失踪事件负责,对无理革除镇国公爵位表示歉意,并对自己听信谗言炼丹服丹走火入魔的错误表达了深刻的反省和愧疚之情。
最后,太上皇把误国的罪名定给了凤竹和玄机,称他们为邪道,称自己被迷失了心智,幸得高人当头棒喝才清醒过来,由于感己罪孽深重,不能再为人君,故将皇位传给凤姿龙章,仁厚勤勉的七皇子赵瑞,从此退居后宫,诚心悔过,再不问国事。
紧接着新皇下旨,复镇国公爵位,封世子陈洪昀为吏部尚书,陈梓杰为御史中丞;凌寒春虽被胁迫,却有违道义,不赏不罚,收回将军令,告老归田,凌云海官复原职;抚恤失踪幼童亲属,地方衙门助立衣冠冢;查封白鹤观,拆除宫中丹所,烧毁所有炼丹器具,并令天下道观,禁止炼制售卖丹药。
至于佟家,单下一旨,洋洋洒洒数百字,澄冤平反,追封佟靖宁为忠义公,发还大将军府所有产业财物。在京中建忠臣冢园,佟家上下冤死者有骨灰埋骨灰,没骨灰供牌位,建成之日,帝将领众臣前往拜祭。
在臣子们来不及哗然的时候,刘德顺又抛出一记重锤,太上皇为了体现他悔过的真心,决定于三日后,亲自为镇国公府挂匾。
不消半日,旨诏内容已传遍京城,几十个传旨官员快马出城,将圣意转发至大燕各地。老帝失踪新皇登基的余韵还没散去,惊天消息又在民间掀起波澜。有人傻,有人痴,有人笑,有人哭。
祺钰祺泉祺宝三兄弟在接旨后,来到松龄院,非要拉着流光去一个地方。流光坐上马车还很不满:“赵贞这是跟我玩花样呢,把罪责都推到道士身上,说什么被邪道迷惑,哪一桩坏事不是他自己拿的主意?我看我有必要再找他谈谈了。”
陈祺钰安抚:“算了,给他留点面子吧,他还要活着呢,当了一辈子的皇帝,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易了。”
陈祺宝说:“过两天他不是要来给咱们挂匾吗?您想训再训他两句。”
马车在外城一处外观普通的民宅门前停下,三兄弟搀着......不是,是流光搀着三兄弟下车,进了院子。一个看门的老头朝几人行礼,什么也没说就把人往正堂引去。
正堂里没有桌椅条案,只有满地的黑坛子。而东边的侧室里也没有床榻箱柜,只有六层高的供台,上面摆着一百多个牌位。
陈祺宝一进门就哭了起来,祺泉闷不吭声,祺钰则笑着对流光说:“祖母,当年是我们兄弟五个给佟家人收的尸,长辈的骨灰都在,小辈的找不到了,不知被赵贞弄去了哪里,宫里留下的几个孩子想来也已没了命,所以都立了牌位,您看看,一百一十五人,一个都没少。”
流光走近,供桌被擦拭得很干净,牌位名字的金漆也没有褪色,供着新鲜的瓜果和清香,显然常常有人打扫,维护,祭拜。
佟公讳靖宁往生莲位,佟公讳靖林往生莲位,佟吴氏讳秀媛孺人莲位,佟玉明,佟玉山,佟玉志,佟玉骧,佟嘉越,佟嘉庄,佟......
“为什么你不早带我来?”
“怕祖母过于伤心激愤,做了冲动的事。”
流光扫过一个个牌位,看着一个个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听着陈祺宝压抑的抽泣声,忽然觉得整个屋子里涌起了一股陌生的气场,从那些牌位中散发,凝聚成一个硕大的气团,停驻在她面前。
她看见了靖宁那张粗犷的脸,笑着从气团里探出来:“姑祖母,好久不见,您老身体安康否?”
“安康,好得很。”她说。
靖林也探出来了:“姑祖母,祺钰不像话啊,得了块田黄跟宝贝似的藏着,看都不给我看一眼。”
“那你就别想了,我家祺钰有孝心,田黄拿去给他祖父刻章了。”她又说。
“姑祖母,姑太.祖母,老祖宗......”
一张一张笑脸叫着她,跟她说话,在她眼前浮现,流光心神晃动,紧紧捏住了拳头。她感到心口又热又痛又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胸而出。
倏地转身,她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快步走到院子里,闭着眼睛喘息急促。
祺泉祺宝跟出扶住她:“您没事吧?”
她睁开眼睛说没事,忽然看见站在正堂门口的祺钰脸白得异样,左手扶着门框,右手抚摸胸口,很痛苦地弯下了身。
“祺钰!”她大叫一声,刚刚压制住的情绪猛然高涨,直接冲破神思,一种陌生的,极度揪心的感觉席卷了她的身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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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下罪己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