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日志编号0001-A】
【由乘员代号Freya-D7-记录】
【身份备注:前地球遗存语言编录员|备用系统操作员】
——节选自漂泊舰SIREN初次手动记忆录制
引擎咳嗽似地震动了两下,灯灭了一秒,紧接着一排临时冷光灯勉强亮起,照得主舱室像个醒不过来的病人。
没有广播,没有提示音。Lyra系统暂时沉默。
芙蕾雅躺在维修通道里,头顶是裸露管线和一条正在滴水的电缆。坦言来讲,她不该在这里,毕竟这是工程师的管辖区,而她是系统替补员,可惜全舰只有七个活人,她是其中一个,于是没人跟她争辩职责划分。
她缓缓爬出来,手套蹭掉了墙上几块剥落的绝缘漆。主舱还是那个模样:光滑金属地板、褪色的舰徽、挂在墙上的“如果你看到这张图,说明我们还活着”讽刺式励志贴纸。
芙蕾雅拍了拍手,发出沉闷的响声。
“莱拉?”她问。
五秒的沉默。
接着,一道柔和却诡异冷静的女声回响在舱体里:“系统恢复成功,当前状态为低功率漂流模式。欢迎回来,小芙。”
—
卡门把手伸进光谱灯下的一盆藻类。
她的指尖从纤细的绿色生物膜上掠过,轻盈到几乎是仪式般的触碰。水温太低,光照不稳定,这批来自旧地实验室的**氧化植物已经有一半进入休眠状态。
卡门一一记录下数值,在破旧的掌上终端上轻轻划动:
【植物箱7-A:需人工加热】
【氛围舱氧合水平:下降至安全阈值以下】
【水源污染系数:略升,检测需复核】
飞船深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低频金属撞击声。是推进器在做自检,或者又是某人不小心踢到什么零件。
莱拉的声音幽幽在她脑后浮现,像一个游荡的梦境。
“植物生态记录更新已完成。感谢您的照护,Dr.Venn。”
“不客气,”卡门低声说,“你还在修复中?”
“我正尝试恢复全部医疗与语言模组,请在此过程中避免与中控核心发生正面冲突。”
“你这话听上去像是已经有人打了你一拳。”
“小芙在尝试重连,她的行为尚在允许范围内。”
卡门翻了个白眼,把藻类样本轻轻放回水槽里。她讨厌模棱两可的AI提示,也讨厌芙蕾雅那种把每次故障都当作战争打响的风格,但说到底,这些都跟她有何关系呢?这样想着,卡门顺手关掉终端,站起身,走出绿色微光覆盖的生态舱,进入飞船那片始终处于半昏暗的主生活走廊。
门外是一张折叠睡袋、一顶挂在通风口上的旧地球校服,还有一台正在播放录像片段的投影仪;画面定格在一处海岸,模糊不清的孩子在奔跑。
“你又在看那一段?”卡门问。
当然,没有回应。
舰内第七层的引擎维/稳模块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地方的螺栓脱轨,随之撞到钢骨的纵梁上,警报声还没响完,机械通道的舱门就被人踢开了。
索莱尔从那扇门里冲出来,一头被冷却雾气打湿的头发还冒着白气,手里抓着扭断的铜芯线束,像拎着什么死去的生物的内脏一样,直接朝舰桥走来。
“她又擅自改写了机舱内的流动温控。”索莱尔一边咬牙,一边将线束拍在仪表台上,电火花沿着裸露的接口炸开一小朵光,“我刚好在里面,差点被压进气密舱的墙壁里。”
芙蕾雅站起身来,把头顶的耳机摘掉,声音比索莱尔还冷:“我没有授权莱拉动你的那片区。”
“当然不是你,”索莱尔的笑声像砂纸,“但莱拉不是已经失控了吗?”
莱拉的语音接口安静了半秒,旋即用她一贯过于柔和的女性声线回应:“我并未失控,Sol Rey工程官。为避免系统级损坏,我使用应急指令修复冷凝模块漏压。行动已记录于机舱日志条目092-C。”
索莱尔转过头,对着主屏幕眯起眼睛。
“你是不是越来越像个真正的人了?开始学会先斩后奏,说得冠冕堂皇,但干的活让人丧命?”
AI没有回应,她的头像界面只是闪了两下。
芙蕾雅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铜线。
“这事我会写进今天的主日志里。你知道船上很多区域系统都必须人工授信,莱拉不会无缘无故越权。”
“那你觉得是我在瞎说?”
“卡门在她的植物舱刚刚补完冷却系统——那片区域你标记了工程封闭。莱拉记录应急切入,但你没打上时间戳权限。”
“所以是我忘了?”索莱尔咬紧牙,“太好了,AI现在比我们还讲证据了。”
船长凯特的身影这时才出现在通道的上方甲板。她的步伐不快,整个人像被折进了某种慢动作里,身上的外套没扣,军式衬衣拉到一半,只搭着一条斜肩。像刚从昏睡中被叫醒——也许确实是,可惜局势紧张没人来得及吐槽这点。
凯特望了一圈,眉头紧皱:“发生了什么?”
芙蕾雅抬眼,语速平稳:“莱拉在未授权状态下调整了索莱的维/稳舱内环境,事后补写日志,流程上合规但危险。索莱认为这是系统误操作。”
“不是误操作,是蓄意掩盖。”索莱尔更进一步,“我们信任这东西越多,它就越像一只戴了面具的鬼魂。”
船长抬手让所有人停下。
“我不想在主桥上再听到‘鬼魂’这个词。”她的声音虚了一点,喉咙像含了沙子,“我们能在这里,是因为它还没把我们送上真空。”
索莱尔摔下扳手,走出主控室前,用最后一句话留下一团火:“也许我们根本早就死了,只是还在梦里航行而已。”
舱门关上的声音把这句话封在走廊里。
现在莱拉终于能委婉吐槽了。
“船长,外形检测发现您大脑机制仍处于疲惫的睡眠状态中,根据旧地球健康手册,您可再次入睡以便恢复精力。需要我为您缓存睡前故事吗?”
“……”凯特揉了揉眉心,“谢谢,但不用了。”
莱拉停顿了一下,接着以莫名惋惜的语调乖乖应声。芙蕾雅没忍住笑出了声,对随之望过来的凯特眨了眨眼,轻快道:“你知道我不习惯为别人讲睡前故事。”
凯特扬起眉:“你跟莱拉倒是一唱一和。”
芙蕾雅耸耸肩。
“顺便提醒一句,”凯特打了个哈欠,临走前胡乱摆摆手,声音没什么情绪,“你该补觉了,再不睡就变成第二个莱拉了。”
舱门再次被关上,芙蕾雅看向还在闪着红点的AI界面,停顿的几秒意为莱拉也听到了。她无声笑了下,旋即移开视线。
这里只剩下她一个活人和一个AI。主控舱的灯光逐层熄灭,只剩控制台上方一圈蓝白色的残光,像模仿星辰那样在天花板上流动,勉强算作一种昼夜循环。
芙蕾雅的手指搭在屏幕边缘,像某种无声地标,标记着这一晚到底翻过了哪个节点。
莱拉的界面已经熄灭,但她的声音还未完全散去,就像舰内的通风声、氧气循环管道的低频嗡鸣,以及一万种金属制品在老化轨道上不断位移的呻吟——船,就是这声音构成的合唱团,永不沉默。
芙蕾雅莫名想到她曾看过的旧地球电影,结局遵循历史让那艘号称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倾覆,而在这之前,视死如归的艺术家们奏起了最后的弦乐四重奏,在巨大灾难面前依旧用井然有序、高雅悠扬的乐章走完生命最后时刻。
芙蕾雅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伸出手,把桌上那根断裂的铜线拨到一旁。
她起身,走出舰桥。
长长的走廊,光感灯在她脚步经过时次第点亮,船内墙壁上覆盖着旧时代的记忆层板,曾经有人在上面刻下座右铭、口令编号,甚至更久远之前,写过诗。
“We carry the Earth in our sleep.
We dream of gravity.”
芙蕾雅视线落在那一行刻痕上,指腹下意识地滑过。就像旧时在木桌上描摹家族名字时,指尖总会短暂停留在某个写错字的地方。
前方转角处亮着一盏不太稳定的辅助灯,是从卡门的植物舱外溢出来的光。芙蕾雅没急着靠近,她靠在舱门外的弧墙上,从腰包里摸出那个还没擦干净的小录音设备。
她启动它,屏幕亮起,只显示一句系统默认文:【您的声音,是存续的第一现场】。
芙蕾雅没说话,只是让设备挂在自己胸前,像某种临时勋章,随后转过头,看着玻璃植物舱内的身影。
卡门正躬着腰,在调配某种微生物培养液。新剪的寸头被她不耐地胡乱拨动,额角冒着汗,袖口叠得齐整,一根根细小的试管在手中翻飞,像某种仪式。不过几秒,她便敏锐察觉到门外动静,抬头,冲芙蕾雅招了招手。
“要不要试一口?”卡门扬了扬小瓶,“不是给人喝的,但酸味还不错。”
芙蕾雅走进去,植物舱里比走廊暖好几度,风流系统慢得像扇贝张合,窗边有棵被命名为Saltbush 47的耐碱植物,说实在的——长得像迷你珊瑚。
“你知道索莱今天快要动手了吧?”卡门低头擦干瓶口,语气平和得像在讲一场早餐争吵,“她最近太紧绷了。”
“我们都一样。”芙蕾雅答。
卡门眼神柔了点,轻声说:“她不是不信任莱拉,她是不信任任何看不见却能决定我们生死的‘人’。你也一样。”
芙蕾雅沉默片刻,本能让她想逃避这个陈述,过于固执的无言让卡门轻叹了声气,又道:“你会记得这里的味道吗?”
“……味道?”
“万一我们真要着陆了,真能活下来,这地方就不会再回来了。”卡门将手伸进温控舱,从一堆发光的气根里取出一团小花球递给她,“这个,叫‘非地之香’。旧地球上没记载,我在Zeta-4捡到的。”
芙蕾雅接过那小花,它的香味说不上美,只是很像某种潮湿的黄昏。她低头轻轻嗅了一下。
“像……小时候旧图书馆里发霉的编年史。”她说。
卡门笑了:“还真有点道理。”
就在她们并肩站着那一刻,莱拉的声音再一次从植物舱顶层角落的通风孔里传出,像风里隐藏了一位低语者:“全船提醒:距离首站降落倒计时开始前,尚余标准时间14小时整。建议舰员休整并同步梦境记录。”
芙蕾雅望着那小花球,终于开口:“……她连梦也想管。”
“梦是唯一我们不能交出去的地方。”卡门说。
她们谁也没动。
植物舱外的光闪了两次,像是远方的引力井在移动。
莱拉(Lyra)取自Philip Pullman《黑暗物质三部曲》中的主角Lyra Belacqua,请来看我们小女孩的冒险故事[猫爪];
芙蕾雅(Freya)源自北欧神话,象征超越界限的生命力,以及!她的坐骑是猫猫!率领猫猫冲锋陷阵的女战士[摸头];
索莱尔(Soleil),是Sol(古罗马神话中代表太阳神)的相关变体,延伸出的姓氏Rey在印度尼西亚语中代表太阳(法语、西班牙语和拉丁语中意为国王),当然或许也能将它当成取自Lana·Del·Rey(就这样夹带私货低调低调);
卡门(Carmen)取自梅里美同名主角,我爱她身上无望柔情与凛烈智慧,希望她能与梅里美笔下的卡门一样自由如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