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植物舱后,芙蕾雅没有回她自己的舱室,而是去了船体中央的动力骨架通道。那里没有窗,也没有灯,只有辐射罩与一排排防震索如静脉盘踞。
她熟练地掀开侧壁一个隐蔽接口,将记录设备嵌入一条备用数据链路里。
当然,这个行为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符合标准存储规程,但芙蕾雅不信任主控数据库,也不信任莱拉的记录审查系统,她习惯在系统盲区做二级备份。
数据链亮起几束红色光痕,屏幕上弹出:
【舰员Freya,您正在创建一份未授权备份。是否继续?】
她毫不犹豫按下确认。
传输进行时,空气忽然微微一震,芙蕾雅停下操作,侧头听了听,表情不自觉凝固起来。她认得这种震动,那是冷冻舱层的局部唤醒。
“……希尔德?”她低声自语。
芙蕾雅没有通过AI确认,或许只是因为她不想让莱拉知道自己知道,也或许真被卡门说对了:与索莱同样,她从不信任任何非人却能决定人生死的物体。
沿着通道折返,芙蕾雅踏入冷冻层下方的环形走道,天花板滴水声细密,某条冷凝管道出了问题,索莱又得骂骂咧咧工作了。
控制台显示:【舱号C-17,状态从休眠锁定变成低温苏醒】。
希尔德·福斯特,那个女孩,原计划在第五站之前都不会醒来。她的技能——轨道演算、战术模拟——目前还用不上,至少在芙蕾雅的逻辑判断里。
可莱拉,或者谁,改变了这一安排。
芙蕾雅贴近冷冻舱观察口,玻璃罩里结着细密冰雾,隐约透出个模糊人影。
希尔德的睫毛微颤,她还未完全睁眼。但芙蕾雅看见她的手指轻微蜷动,如同溺水者挣脱梦境的最后一搏。
紧接着,希尔德睁开眼了。坦然而言,那是一双极不适合太空生活的眼睛,并不是不聪明,而是太清醒,太过于“地表”,像还在某颗有春天的星球上、有过完整童年的女孩。
芙蕾雅忽然意识到某个事实:她不该在现在这个节点醒来。
但她已经醒了。
系统不会后悔,AI也不会致歉。
舱门开始自动解锁,气压差发出短促的“呲”声,芙蕾雅后退半步,等着希尔德自己走出来。
她却没动,只是站在那里,湿湿的短发黏糊贴在脸上,身体还在发抖,开口却异常清晰:“我做了个梦。”
芙蕾雅心口像被撞了一下。
希尔德看着她,呼吸很沉:“我梦见我在海边,是夏天,我能意识到,它就像意大利的夏天。”
芙蕾雅不动。
“我知道这听起来像系统缓存出错了。”希尔德低头,轻声说,“接下来发生的更像是出了BUG,明明我在海边——上一秒还是夏天——下一秒就下起了雪。”
她的声音带着干净的韧劲,不含半分戏剧化。
芙蕾雅扯了下嘴角,莫名很想笑。
这时莱拉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偏不倚,正从两人之间的空气中穿过:“舰员Hilde,由于您提前苏醒,且检测到您的梦境记录与系统指令不一致,遂请提交口述摘要。”
希尔德闭了闭眼,随后转向芙蕾雅,低声说了一句:“你不觉得我们其实已经到了第一站了吗?只是莱拉不告诉我们?”
芙蕾雅没答。
走廊灯闪了两下,像某个静默信号。她忽然想起一个早已被废弃的规定:任何系统梦境异常者,需由主控舰员手动录入初级梦语并上报。
芙蕾雅的手摸上了记录设备。
她从未上报任何人的梦。
但她今天第一次,按下了录音键。
/POV - Freya/
“航行日志·第0420昼周期·Freya私频备份。”
“我梦见了雪。”
她的声音被录进来,轻得几乎听不清,像是怕打扰正在睡觉的人,可事实上,她所在的主控塔并不眠。她也是。
芙蕾雅坐在飞船前舱指挥席,正对着主屏星域视野,无数碎片状的微星体在轨道带中浮游闪耀,远处昼白星系正在缓慢自转,像一盏亮着寒灯的空房子。
莱拉的语音亮起,是轻盈女声,像医生,又像广播员:“船长与主机工程师Sol Rey目前仍在三层机库进行第二回收验证,预计20分钟内返回。小芙,你需要我替你调一首音乐吗?”
芙蕾雅没有立刻回答。
她调整了耳边的一根线缆,将自己的语音权限调入只读记录频道。
“今天有三个人梦到了雪。不是我先说的。是露娜先提起,说她梦到一个白色剧场,雪从天花板上倒灌下来,像逆着时间的钟声。
“我只是……只是刚好也梦到了雪。”
录音中断。芙蕾雅抬头,看了看主控屏右上角的反射光影,那是恒星照在内部结构上形成的像星轨一样的纹路。
莱拉:“我们即将进入昼白站,编号HD292-A,前文明遗址,根据AI译本,曾是语言保存中枢与天文记忆档案馆的复合体。”
顿了顿,她又悄声提醒:“船长已进入主通道,预计两分钟后进舰桥,Sol正调试对接系统。需为她们准备同步数据包吗?”
芙蕾雅轻轻关掉录音按钮,接着在语音控制台说:“准备。并调出本次降落编队,附带夜巡小组计划。”
一整块蓝白色图像浮现在她面前,是昼白星初步地形图和对接区域渲染结构,三维建模仍在动态更新中。
芙蕾雅迅速在脑中默背一次:
一、主舰降落于东偏北6°旧通信平台;
二、两组搜索队伍在不同方向前进;
三、她、凯特和索莱将组成中央编队——直接进入遗址主结构。
舰门开了。
船长凯特站在门边,制服外罩未解,肩上仍有机械灰尘粉末,她手里拿着一段线缆。索莱尔跟在身后,手里夹着一小块旧文明装置核心,像一块溶蚀的晶体。
凯特开口:“芙蕾雅,我们修好了第七通感器,但主图层匹配延迟还有十几秒问题,你这边能调节一下星图波段解析等级吗?”
芙蕾雅点头,起身开始处理。
索莱尔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今天有两个人跟我说她们梦到雪。”
芙蕾雅回头看她。
索莱尔耸了耸肩,没有解释:“我们都没见过雪。”
/POV - Hilda/
降落舱在42分钟后启动。
整个飞船像是一颗凛冽的星辰,被缓慢推进昼白星稀薄的大气层,外层风暴像是雪白的羽毛在真空中被硬生生碾碎,漫天碎光从舰窗划过,速度极快,像流星残影。
希尔德按住了靠背,发梢在低压晃动中拂到脸颊,有些碍眼,她无意识想到几分钟前见到的寸头卡门……啊好帅气,她也想剪。
莱拉的声音在广播中响起,这次是一种更为正式的文档音调:“SIREN即将进入昼白星轨道面,目标坐标锁定中——恒星编号HD292-A已标定,昼白站遗址距地面高度:2144米;预计将穿越三层次星尘带与极寒层风口。
“所有乘员准备夜巡编队。舰内温度将同步降低至昼白星体感临界。”
降落并不算剧烈,但每一次这样穿越陌生大气层,都会带来某种相似的记忆压强。就像童年时候跳进太深的游泳池,那些吞进鼻腔的水,会不问缘由地重新涌回来。
倒不是说厌恶这种感受,希尔德想,或许她只是对这种事情尚未习惯,毕竟按照芙蕾雅的作战判断这个时候她本不该醒来,卡门倒是对她的提前苏醒接受良好,察觉到她对寸头的渴望时还笑吟吟地邀请她之后一起剪——船长开刀。
索莱尔听到这个提议时诧异了几秒,问:“原来凯特她还会理发?”
“不知道。”卡门耸耸肩,很无所谓,“不过剪寸头什么的就跟船长剪那些鱼罐头一样吧?咔嚓咔嚓几下就完事了。”
“……你的也是船长剪的吗?”
“我?”卡门摸了摸自己有些扎手的寸头,露出微笑,“那倒不是。这是之前跟露娜她们去收集样本时被食人花咔嚓咔嚓几下得来的。”
索莱尔露出死鱼眼。
希尔德肃着脸,“帅。”
——
露娜站在舱壁边,透过观察窗望下去。
昼白星无疑是美丽的,如同一颗被世界遗忘的蛋白石。整颗星球都覆盖着极光、薄云和一种极地化的冰雪层,而那些冰雪竟然有光;它在闪,是自己在发光,像老电影里星光倒映在黑白底片中。
露娜眨眨眼,喃喃自语:“我想我明白梦里的意思了。”
她不知道谁听见了。也许是芙蕾雅,也许是船长,也许只是莱拉——在这趟航行中唯一不会梦见什么的她。
但此刻,一整艘只搭载女性乘员的飞船,正降落在一个再也不会有人等她们的星球上。远方,昼白站遗址的穹顶终于出现在主视图中,像是塌陷前的歌剧院残影,等待一支未完成的乐章。
风开始穿透舱体结构,露娜听见那微微震颤的声音。——像有人在唱歌,又像那部诞生于旧地球的电影《情书》里,那句永远没等来回应的お元気ですか。
希尔德(Hilde),北欧神话中的武神,姓氏福斯特出自朱迪·福斯特;
露娜(Luna),月亮,同时原型为《哈利·波特》里的卢娜。
*注:昼白星原型为日本北海道(小樽)
以及今天《情书》重映啦!发布这章前刚好出电影院[比心]本星球灵感也源于这部电影,适配BGM为《First Love》-宇多田ヒカル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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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起始篇 -E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