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羽夏头一次不再以观赏的心态面对他的哭噎,也不像曾经那样把他的委屈当成她烦躁的诱因。
近日的种种回荡在脑海,伴着对方难止的啜泣,却并没有给她带来凌驾的快感,而是相反地带来了道德上的谴责。
她自认为自己平日里虽不讲什么规则,但究底看还算有些良心。之前对方之凛做了那样的事,现在不禁觉出了捉弄太过的意味,也感到了一丝后悔。
可道歉的念头一闪进她的脑海,就仓促地飞逝。在学校,她从来没对哪个同学道过歉,即使做错了事情。苏老板女儿的身份是一项畸形的特权,膨胀着她的恣睢。
但方之凛的哭声又打压了这种特权,把已经飞逝的念头重新点燃。
看着趴在桌上肩膀发颤的人,苏羽夏纠结起来。
这个穷酸又脆弱的家伙,这个处处违拗她意思的家伙也配得上她的道歉吗?
可她不免想象起他此刻埋在臂弯里的那张脸来。那必定是张一改苍白的,潮红满布的,湿漉漉的脸颊,像一页被揉皱过的水粉纸。
如果喊一声他的名字,和他道一句歉的话,他会止住泪水,还是哭得更凶?她不知道。
不过她也很难再知道,因为在这尚未作出决定的时候,一阵单调刺耳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个局面。方之凛接到一个电话,不出片刻就站起身来,胡乱地抹了把眼泪,急匆匆地跑走了。
垂眼望去,课桌上晾着一块湿印。
苏羽夏站在原地,胸口闷闷的,像淋了一场未下透的雨。
……
第二天来上学的时候,方之凛发现苏羽夏比自己到得早。她趴在课桌上,脑袋偏向窗台,似乎在睡觉,可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方之凛站在班级的门口犹豫了许久,揣着满腔的谨慎和惶恐,在确定她已经睡着后才走进教室。
昨天傍晚的情形历历在目,他在一个情急的时刻翻出旧账谴责了苏羽夏,这不是他的本意。
尽管他对之前的遭遇心有怨愤,尽管他心里多有委屈,尽管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做梦也想听到一句“抱歉”,可他知道苏羽夏不可能给,同时也并不认为在她要帮忙的时候泼了她那样的冷水是桩令人骄傲的反击。
扪心自问,他得到了片刻的痛快吗?或许。他得到了长久的痛快吗?未必。否则他的脚步也不会迈得这样轻,生怕惊动了熟睡的人,惊醒了一段自觉刻薄的记忆。
如果不是那个社区医院突然打来的电话,他想昨天的情况只会更糟。
课桌上放着苏羽夏还回来的练习册,方之凛坐回座位,准备把今天预计要做的大题先解出来,再把解题的笔记先写好。他扭头看旁边的人一眼,想起自己的桌屉里还有她送的文具,又想起她提出的第三个条件,便抽出一本新的便利贴来。
正要翻练习册的页码,却发现册子的其中一页折了一个大角,他顺着折角的位置打开册子,眼里兀地一惊。
原来这折起来的一页里夹了张新贴纸,上头用黑色的签字笔写了一行字:
「对不起」。
方之凛怔怔地看着那行黑漆漆的字,像看见一个亮晶晶的奇迹。
那几个字在放光,在发热,直往他心里钻,使他心头涌上许多热气。
他想转头,不知怎的有点不敢,生怕对方此时并没睡着,无端地对上她的眼神。他盯着贴纸看了很久,将折角慢慢地抚平,缓缓地关上了练习册。
一丝愉快的解脱浸润了肺腑,一分迷茫的羞涩爬上了面颊。他再回想那行字,不免觉得那几个字愈发的可爱和亲切。
身旁传来一声“啪”的脆响。
方之凛扭头去看,见苏羽夏的笔袋掉到了地上。他帮她捡,朦胧中听见几句模糊的嗫嚅,一起身对上了对方那双惺忪的睡眸。他脸红了起来。
苏羽夏虽然行事乖张,但却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额前的碎发乱糟糟的,两根呆毛脱离了长发的队伍,被手臂压翘了,蜷立在头上,看上去懵懵懂懂的,叫人忍俊不禁。方之凛看她像看见了一只小白狐狸——敛起了几分平日的狡黠,流露出些许异样的淳真。
可不出片刻,这只“狐狸”却醒转过来,在看见他后眨了眨眼,颇为紧张地逮住了他的腕子。
“你没哭吧?”
她神经兮兮地问出这么句话。
方之凛一振,盯着她愣愣地摇头。苏羽夏松了口气,说自己刚刚做了个梦,醒来看到他脸红着,以为他又哭过。
听她这么一说,方之凛脸更红了,忙把手里的笔袋放回她的课桌。手扣上桌面的一刻,桌子朝里斜了斜,他仔细一看,又吓了一跳。
“这怎么是我的桌子?”
“我换了啊,”苏羽夏浑不在意地说,“反正我又不怎么听课做笔记,我原来的桌子也派不上用场,干脆就拿给你用好了。在学校来换新桌子之前你就先用着。”
“这怎么可以呢!”方之凛担心她受到影响,不同意她的决定,可拗不过她的脾气,最后接受了她的好意。他涨红着脸,除了“谢谢”,什么话也说不出。苏羽夏托腮盯了他一会儿,指了指他桌上的练习册:
“新便利贴记得要用喔。”
方之凛听她提到了练习册,脑袋里闪过她写的那一行字,心想她必定不愿意再将它提起,于是心里反有些奇异的羞赧,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只慌里慌张地转过身去,撕下一张新贴纸,嘟哝着附和:“马上、马上就用。”
苏羽夏见他翻着册子,之前折过的那一角已被抚平,就知道他已经看过了贴纸。先前蕴在心里的那一分郁闷散去了,她晓得他不记恨了。
其实苏羽夏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因为“被原谅”而感到畅快的一刻。遇到方之凛以前,她向来处在原谅别人的主动位上——哪怕别人没做错什么,也需要低声下气地乞求她的宽恕。
可方之凛改变了这样的局面,像拨动一柄沙漏。流沙归位后,外人瞧不出变化,可它实际却变过,如同苏羽夏自己隐约地知道,她心里有什么变过,且留下了痕迹。
这头方之凛做起题来。苏羽夏静静地看他写了一会儿,忽然地问他有没有吃早饭。她今天来得比往常早太多,所以没来得及吃饭,也想着顺便问下对方。
方之凛昨天揣着一兜心事回去,加之家里出了些情况要处理,今天来的时候也忘了吃。他想着喊她一起去食堂,但苏羽夏却借着离上课还有好一会儿时间,拉着他去了学校外头的饭馆。
学校对面有家做广式早茶的茶楼,一般面向谈生意的商客与合家欢的组团,很少见到来吃早饭的学生。不过苏羽夏却是这里的常客,往往一进店,不消看菜单点菜,店员们也能将她要吃的熟稔端出,讲究的便是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
只是他们今天头回看到方之凛,摸不清他的喜好,便只老老实实地拿出菜单,递他手里,热情地招待介绍起来。方之凛没吃过早茶,一脸窘迫地望着菜单,点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拿求助的眼神望向苏羽夏。
苏羽夏接收到他的求救信号,索性让店员端一套和她一样的餐品上来,帮他省了选择的麻烦。
没等五分钟,早茶就摆上来了,大小笼屉,方圆盘碟的十几样式,五彩缤纷地放在雕花木桌的玻璃转盘上,香喷喷、热腾腾,对两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是活脱脱的**阵。
方之凛起初还因被请客而难为情,抿着润口的茶汤拘束着,但一进了这法阵也难免被诸多佳肴迷得七荤八素,很快地和苏羽夏投入到果腹之战中了。一抿脱骨的凤爪,晶莹剔透的虾饺,甜咸相宜的叉烧包,弹嫩多汁的牛肉丸,松绵不腻的马拉糕,外酥内软的菠萝包……任谁来也不能矜持半分,只顾在深深的赞叹里细细品味老祖宗“民以食为天”的人生真谛。
两个人虽不至狼吞虎咽,但也是大快朵颐,各自尽兴。将收筷时,店员端上两小碗粥来作收尾,按常规本是皮蛋瘦肉粥,但因为苏羽夏一向不吃皮蛋,所以换成了玉米粥。苏羽夏是很喜欢的,不禁问方之凛口感。
方之凛尝了一口,细细品咂,唇角温温一扬,只是笑着,没有品评。苏羽夏不明所以,再三地追问,才听他如实说:
“这里什么都好好吃,但就是粥的话,好像还是我奶奶熬的更好喝。”
他说着,又笑了笑,望着那小小的一碗,端起它喝完了。
苏羽夏不信他说的话,要他明天把他奶奶熬的粥带过来尝尝。方之凛摇摇头,说他奶奶生了病还在诊所,最近做不了饭。苏羽夏想起他昨天接的那个电话,依稀有听到两声他和医生的交谈,想来他刚才的话不是推脱的说辞,于是没再强求。眼见着要上课了,饭也吃得差不多,正要起身,却听方之凛小声问她可不可以打包。
顺着他的目光望回来,原来自己桌前还摆着七八盘早茶一口未动。她叫人再打包一套新的早点,方之凛忙止住她,不想她再破费,又呢喃着浪费不好,说要把剩的茶点带回学校当午饭。
苏羽夏索性由他去了,见他端着打包盒仔细装着早茶,也不像先前那样笑他磕碜了。
脑海里闪过些零星的回忆,那时家里还未发迹,一家三口第一次来这吃早茶,母亲也是拿出家里常用的棉布口袋,将剩菜打过包的。那时除了剩菜,家里什么都谈不上剩;可过了那么多年,现在家里什么都剩,却独独不剩那个常常打包的影儿了。
苏羽夏静静地盯着方之凛落筷的手指,思绪飘散着,回过神时,他已打包好了,催说着门卫要关校门,喊她跑起来,先走在前头下了茶楼。苏羽夏不慌也不忙地走在后头,见他小跑的背影,心里有点想笑,又有点无奈。
她知道自己暗暗地看他有些顺眼了。
只是这份顺眼过了几天忽然地中止,在她发现方之凛近两天都没用除便利贴以外,自己送的其它文具的时候。
起初是没有注意到的,直到她偶然瞧见学校旁边的文具店里新上了一批进口的签字笔,在货架上突兀着,带着十足的猫腻。回班上让方之凛把签字笔拿出来看,他果然是拿不出来。
苏羽夏当时火冒三丈,胸中憋着恶气,一会儿指摘他是穷怕了的野鬼,骂他没心没肺,不讲诚信,一会儿又说自己惹了团腌臜晦气,改天要请道士来做法驱祟……总之这一天下来频频给他冷眼刁难,与狮子炸毛、河豚鼓刺别无二致。
方之凛起先没有解释,可后来实在架不住她的阴阳腔调,最终赧着脸自己招认了。他原来是卖了那箱文具,拿钱去买给奶奶治病的药去了。
苏羽夏听他这么说,心里的气消了一大半,不好再苛责他,只摆着臭脸不再和他说话,他道歉也不理他。
方之凛知道这件事是自己的大不对,这样违背约定,不讲诚信的行为也让他煎熬,于是一颗心内疚到极点,放学以后便把人拉到底楼的小花坛边,直截地说:
“是我的错,全都是我不好,你不要一直骂我了,你干脆打我几巴掌,要是你能解气的话,你就打吧。”
他站到她面前,心怀愧疚、状若无畏地闭上眼睛。
苏羽夏没想到他提这种要求,总觉得听起来像是挑衅,原本消去的火气又蹿起来,扭头看了眼花坛旁边的废弃卫生间,脑海浮出之前的一幕画面,于是逮住他纤细的手腕,把人拽到洗手台边,抵上了墙壁。
打对方耳光的事她干不出来,但让他无措和羞耻的事却有的是。
“打你你不怕,耍流氓你也不怕?”
她说完,扯住他校服的衣角,在他惊怔的眼神里掀开了他的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