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之凛不说话了。
阴暗的空间里,他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只有眼泪的盈光在颊边清晰地流转。过了一会儿,那方艰难发声的喉头泛出细碎的哽咽:
“……我不告了……”他垂头望着黑漆漆的地砖,“我不告诉老师了……”
“苏羽夏,你删、删了它吧……我再也……不说……再也不说了……”
心头漫过一丝痛快,苏羽夏见他不再反抗,让架着他的两个人把他放开,又把他们叫了出去。
按照约好的那样,她支付给那两个人辛苦费,然后让他们走人。而那两个来帮她忙的不是别人,正是几天前在这里敲诈过方之凛的其中两个混混。苏羽夏转完账后,警告他们对今天发生的事守口如瓶。
“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你们自己看着办。”
提出保密并不是因为害怕,不过是觉得没有把事情弄得人尽皆知的必要。对于方之凛,她只是本着吓唬吓唬对方,好叫他乖乖听话的心态做了这件事,所以不想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
那两个混混学生答应下来,看着手机里到账的金额,都夸她大方。
苏羽夏扬了下唇角,不太耐烦:“好了,滚吧。”
其中一个混混笑了笑,意味深长的视线瞄向卫生间的门口:
“苏羽夏,真想不到你原来好这口……!”话还没说完,他就被甩了个响亮的耳光。
“叫你滚就滚,不要装聋子。”苏羽夏说得冷淡。
混混们走后,她回到卫生间,看见方之凛正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地上发呆。准确来说不是发呆,而是在无声地抽噎。
她靠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朝他走了过去。
“刚刚帮我的那两个就是前几天在这儿堵你的人,你当时为了维护他们的尊严不肯拍他们学狗爬的视频,”她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神情多有讽刺,“但你看他们可不会为了你的尊严就拒绝我给的钱。”
方之凛缩成一团,似乎在抵触她说的话,又似乎是单纯地怕她。
苏羽夏盯了他一会儿,把手机拿出来,点开相册,递到他面前:“刚才的照片,你把它删了吧。”
对方这才抬起头来,慌慌张张地瞄她一眼,似乎在确认着她的话。半晌,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哆嗦着在手机上找着删除键。
苏羽夏见他点了几下都没点准,抓着他的手捏住指节,对着屏幕做了一个指势。照片删掉了。
“以后不要再拿老师和校领导来威胁我,我非常讨厌你这么做。”
方之凛沉默着,委屈溢满了胸腔。他很清楚他那时不是在威胁苏羽夏,他不过是在维护自己受伤过后的正当权益。苏羽夏简直不可理喻。
“明明是你做错了事……”
愤怒使他难抑辩驳,胆怯又使他声音发颤:“是你先绊倒我的,你不能这么颠倒是非……”
苏羽夏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轻笑道:“是非是掌握在能操纵它的人手里的。在这个学校,在这个班上,你就得听我的话。”
她说完,把他拉起来,往门口轻推了一下,“你走吧,趁我现在心情还不错。看在你哭得好看的份上,我现在不跟你计较。”
看着对方迈步,她忽然地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对了,不要在心里诅咒我,要是我等会儿回家又踢到了石头,就很难保证明天不来找你的麻烦。”
尽管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方之凛还是感受到了一丝沉甸甸的窒息。他显然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只是那种汗毛倒竖的感觉尤为清晰。他隐隐地觉察到自己的天空被蒙上阴云,可那阴云背后到底是什么,他看不清楚。
苏羽夏这几天没有踢到石头,可她并不感到开心,因为这让她少了一个找方之凛麻烦的理由。
但理由总是好找的,只要对方还坐在她旁边,再微小的火星也能燃烧开来。正如公布月考成绩的这一天,正如把王老师气走的这一时,正如班里人声喧闹,而他的视线紧紧锁住自己的这一刻。
此刻,方之凛正恨恨地盯着她,眼圈泛着红。她心情愉快地朝他眨了眨眼,拿口型轻飘地问他:
“哭了?”
下课铃响了起来。
班里的学生几乎都出去了。
苏羽夏准备去小卖部买瓶饮料,但被方之凛喊住了。他站在她面前,面上显出犹豫的难堪,话到嘴边,似乎是难以启齿,但又不得不讲。
“我求你,我求你了……不要为难王老师,不要让她离职。”
在教过他的所有老师里,王老师是对他最为关心的。她体谅他的处境,重视他的学习,在知道他家庭条件不好以后费心尽力地帮他申请了政府补助金和学校奖学金,平日里也常常鼓励他奋进为他加油打气。对他而言,王老师是情重如山的恩人。
可这些东西,苏羽夏根本就不知道。
她只是抱着手臂,冷淡地反问:
“刚才的情况你没看清楚吗?那是她自己要走的,我明明都提醒她了,只要不去找我爸她就什么事都不会有。”至于那更像是提醒还是挑衅,她自己也说不准。
方之凛揪紧校服的衣角,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是我的错,我不该做你的同桌,我不该惹你生气,你伤了王老师的心,但我也不争气,我没办法帮扶你,我完不成老师给我的任务……”
“苏羽夏,你要撒气的话就拿我撒气吧,你要打我要骂我的话就打我骂我好了,我无所谓了……可是我求你,求你帮帮王老师,你一定帮得了她的……不过,不过是跟你爸爸说一句话的事……”
听到这里,就算是再不懂事的学生,心里也多少有点触动。
苏羽夏虽然嫌腻自己的班主任多管闲事,也总是怀疑她对自己的约束和管教不过是出于对教师权威的维护,但从方之凛的口中,她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这位教师的善意。
可她也不禁从这分动容里感到一丝莫名的烦躁。也许是方之凛无条件的投降消减了她打压他的乐趣,过于迅速的胜利让她觉得寂寞。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打你骂你了?造谣都不用负责任了吗?”看着对方婆娑的泪眼,她坏心地斥责着,“求人做事是你这么说话的吗?老实说你现在又惹我不高兴了,我刚才本来还想着答应你的请求……”
话没说完,被对方匆匆的道歉所打断。方之凛一个劲儿地说着“对不起”,窘迫的面孔上水痕斑驳。
“只要你可以帮王老师,”他咬着嘴唇,绝望地恳求,“以后你叫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苏羽夏以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从桌屉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之前对方还给她的那盒曲奇。
她打开铁盒,拿出其中的一片,撕开包装递到他唇边。
“吃。”
方之凛看着那块饼干,只觉得那不是饼干,而是一根递到嘴边的缰绳。他衔住它。牙齿相碰,曲奇碎在嘴里,明明是酥松的香甜,滋味却极其难受。苏羽夏叫他嚼,他机械地咀嚼几下,又听见她叫他咽。他艰难地吞咽着,喉腔磨过噎人的碎沙。这终于使她大致地满意。
苏羽夏伸手捧住他半边脸颊,拇指扫去他嘴角的细屑。
“好啊,我答应你在我爸面前替王老师说话,不过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在对方怯怯的点头中,她接着说:
“第一,以后不准再管我上下课的纪律问题,还有我的着装;第二,每天放学的时候都要把作业借给我抄,我不需要你给我讲题或者提醒我做作业,我只要答案。”
听到这里,方之凛哽了哽。他是班里的纪律委员,而苏羽夏提的这些条件全是违背他做事原则的要求。
“至于第三点……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说。怎么样,你做得到吗?”苏羽夏戏谑地问他,唇角微微地扬起。
方之凛沉默半晌,眨过泪眼,把头重重地点过。
“我答应你……我全都答应。”
两个人就这样达成了协议。苏羽夏看得出方之凛的为难,这反倒使她隐秘地高兴——她想看对方拿她没有办法的模样。
可方之凛却没有全如她的愿。
放学的时候,他把自己的作业交到她手里。苏羽夏翻开他的练习册,发现每页题的大题旁边都贴着一张便利贴,上头用铅笔写满了题目的解析步骤。这每一贴都详细得像教师的教案,字迹的排布甚至比教案更加紧密,解题思路也写了好几种。便利贴是从今天才开始有的,之前的作业并没有看见。
“你给我写的?”苏羽夏翻着本子问他。
方之凛咬紧嘴唇瞄她的脸色,片刻后,小声说:“对,我给你写的。”
“苏羽夏,我下午已经跟王老师说我不当纪律委员了。因为我觉得既然答应你不管你的纪律,那我也不应该当这个纪律委员,否则就是尸位素餐。”
“还有借给你作业抄的事……以后作业上的每道难题我都把解题步骤和解析写在便利贴上,这样方便你有时间的时候看。我知道你厌烦我给你讲题,但我还是不想助纣为虐,如果你光抄答案旁边没有解析可以看的话,那你弄不懂题我也有责任,但要是我写了解析你自己不看导致弄不懂题的话,那么……”他声音更小了,“那么那可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说完以后,他又悄悄地瞄了她一眼,见她反复地翻着那几页作业不说话,只是面色有些严肃,心里便兀地紧张起来。
“苏羽夏,”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你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