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羽夏赶到教学楼底层那个废弃卫生间的时候,依稀听到一阵微弱的反辩声。
“那一百块钱我明明上周就还给你们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来找我……”
走近一些,便看见方之凛被外班的几个混混学生围着。
“什么啊,说好了借你一百要还两百的嘛,你不是答应了么……”
“根本没有这回事,你们,你们这是敲诈,我要告诉王老师。”
“你敢告诉老师?胆子很大啊。”其中一个混混嗤了一声,揪起他的衣领,“那你去啊,你走得掉吗?快点把钱交了,不然的话小心被我们打得满地找牙!”
正在这时候,后脑勺忽然被啄了一下,他转头一看,发现地上躺着枚用红票子叠成的纸飞机。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见几下稀疏散漫的掌声。
他抬头一看,便看见一个长相文静的女生朝这边走过来,但一开口语气却很嚣张:
“精彩,精彩,”苏羽夏漫不经心地拍着手,“还没吃早饭就给我看饱了,谢谢你们啊……”她走到那混混跟前,指了指地上的钞票:
“哇,是钱诶,”她笑着问他,“你不捡吗?”
那混混瞪她一眼,弯下腰去,但手刚碰到那架“飞机”,便见她抬脚把它踩住。
“磕头,”苏羽夏微扬唇角,“磕头就让你捡。”
那混混一听,骂了句脏话,当即要跟她动手,却被旁边的几个伙伴拦住了。
那几个人是知道她身份的,连忙拉住了怒气冲冲的同伴:
“别惹她,她是苏建新的女儿。”
那人听了,吞了口气,却噤了声,只是过了半晌,反而回过头去恶狠狠地瞪了眼方之凛:“以后再找你算账。”
方之凛愣怔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惶,慌着要开口,却被苏羽夏抢白:
“账不是算清了吗?”她绕过几个混混,站到方之凛旁边:“这个人刚才已经说过了,欠你们的钱早就还完了。更何况就算按你们要求来办,欠的那一百块也已经在地上了,你们自己不捡,怎么还怪别人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后走了几步,慢悠悠坐上花坛的边台。
“还是说,你们嫌一百块不够?”她从裤兜里抓一把被捏成团的皱钞票,轻抛出去,像往地上撒了把饲料。
“这些都给你们。”
“但你们得爬过来捡。要像狗一样。”
话说得极侮辱人,但那几个混混见她气压太低,不敢再叫板,更顾不得再捡什么钱,都想快点离开。苏羽夏又叫住了他们,看样子并不打算放他们走。
“让你们捡就捡啰,突然这么淡泊名利的干什么,难道还要我去找校长给你们颁奖吗?”她托腮道:
“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爬过来把钱拿走;第二,就这么走,但这样我会不高兴,所以以后你们都别想再来学校。”
看似是选择,但答案却只有一个。
苏羽夏盯着那几个人敢怒不敢言地跪下来,一点一点爬近地上的“纸团”,脸上显出一丝玩味。她向方之凛招了招手,把自己的手机调到了录像功能,然后递给对方。
“拍。”
她拿下巴朝前点了点,对着他说。
方之凛哆哆嗦嗦地接过手机,将摄像头对向那几人,眼眸垂了下去。他忽感一阵阴森的不适,转头瞟一眼苏羽夏,对方却仿佛司空见惯,分外从容。
他不免又感到一丝反胃。
过了片刻,几个混混从地上起来,狼狈地跑了,苏羽夏拿回手机,眉心微拧。方之凛并没有按录像键。
“你没拍?智能手机都用不来吗?”
“没……不是用不来……”方之凛小声地回答着,避开和她的眼神接触,在她不满的表情下小心翼翼地解释:
“今天真的,真的很感谢你帮我解围,但是我……不认为像刚才那样惩罚他们是妥当的方式……”
他攥紧了自己校服的衣角。
“总之,总之就是很谢谢你,真的……”似乎是感到窘迫,他连说了好几声谢谢,实在没法再说出别的话,只是小声地跟她道别。刚一转身,手腕便被她逮住了。
“那你觉得什么才是‘妥当的方式’?”苏羽夏携着半分嘲弄:“像你说的那样去告诉老师?”
“方之凛,你到底是天真还是傻,你该不会以为这种方法真的能奏效吧,刚才要不是我过来的话,你真觉得你能好端端地走到班主任面前,还去给她打报告?”
方之凛往后退了一步,默默挣开她的手:“我知道,所以我、我很感谢你……但……”
“但是伤害他人的自尊是不对的,我觉得还是该把情况告知给王老师或者其他的领导,请他们来处理。”
“王老师,领导……”苏羽夏冷呵一声,“像这种可有可无的人只配做可有可无的事。”
“王老师不是可有可无的人!”方之凛有些着急,红着眼圈替班主任声辩。同时,一种潜藏的无力感悄悄地漫上来,使他心口难受。
“苏羽夏,你为什么总说这么过分的话,请你别再这么说了……”他兀地有些难堪。
苏羽夏从花坛边起身,站到他跟前,明明跟他差不多的个头,看他的眼神却居高临下。
“不是可有可无的人那是什么?班主任随时都可以被换掉,学校没了她也不会怎么样,”她耸了耸肩,绕着他转,视线平淡地扫在他的身上,“反倒是像我爸这样的人……学校的那群领导个个讨厌他,又个个讨好他……”
“方之凛,在这个学校,像我爸这种人才是规则。所以,你应该讨我开心。”她说着,目光瞄到地上被落下的一个“红纸团”,指了指说:“你也可以去捡。”
方之凛哀愤地摇摇头。
他走过去拾起“纸团”,却并没打算拿走,只是飞快地塞回她的手心,而后匆忙地跑开了。
后来一想,当时他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无助表情也很值得品尝。苏羽夏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服从与妥协上,这是使她产生优越感的不二法门。方之凛不认同她的做派,她便从那天起频繁找起了他的麻烦,企图通过他难堪生气的表情让心烦的自己舒服一点。
除去做些在他管纪律的时候刻意犯下的违纪行为,她最常做的就是在其他人面前嘲笑他的寒酸。
方之凛起初因为之前的解围而默默忍受着她的嘲笑,可次数多了也渐渐地抗议起来,只是他不喜欢吵架,往往跟她讲大道理。
苏羽夏吵也吵不过瘾,觉得他像念经的唐僧,心里烦他,偶尔会说出几句吓唬与威胁,但对方竟不投降,反展现出一种“因为什么也没有,所以什么都不怕”的胆量,叫她占不得上风。周五的时候,她见他在学校的食堂买早饭,趁他从窗口离开的时候绊了他一脚。
方之凛往前摔了一跤,袋子里的馒头掉到地上。她撑着下巴,坐在靠过道的座位上轻笑。
“好可惜,早饭没了……方之凛,你求我的话我就带你去吃好吃的怎么样?”
方之凛什么都没说,从地上爬起来,捡起那个馒头放回袋子里。
苏羽夏脸色微变,扯住了他的手腕:“不是,你该不会还要吃那个馒头吧?都掉地上了啊。”
对方不理她。
“你搞什么,这么脏的东西还要吃,脑袋是进水了?”
方之凛甩开她的手,暗骂她一声“无耻”。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他强忍着,从食堂的这头走到那头,走到离她最远的地方,坐在了靠窗的角落里。他垂着头,吹了吹馒头的表皮,小口地咬起来。
苏羽夏看了他一会儿,一口气憋在胸口,心情乱糟糟的,想骂人。
方之凛回班里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桌位上放了一盒曲奇饼干。精致的包装,不认识的品牌,外文的标识,看起来并不便宜。
他朝旁边瞄一眼,苏羽夏戴着她的头戴耳机趴在桌上,微眯着眼,已经开始在备睡了。他拿起饼干,把它放到了她的课桌上。对方感觉到动静,睁开眼看到了曲奇,没好气地盯着他:“你怎么就确定这玩意儿是我给的?”
“我不要。”方之凛冷声说。
苏羽夏的眼色凛利起来。
“我不知道你一天在矫情什么,见好就收不行吗?”
“苏羽夏,我告诉老师了,”方之凛平静道,“你早上故意绊我的事。”
苏羽夏愣了愣,半晌,唇角弯了弯,“喔,我不小心的。怎么了,你摔得很疼?”
她说着,往他的膝盖看去,只见遮着膝盖的校裤布料上沾了好几处黑色的脏印,其它地方也有黑漆漆的擦痕,显然都来自于食堂地砖上的污渍。
“我看不至于。”她说。
她抬起眼皮,重新看向他的脸,发现他那双明澈的眼睛湿润着,眼底噙着委屈的泪。
苏羽夏忽然感到烦躁。
“你告就告呗,大不了我赔你医药费总行了?摔都摔了你还要我做什么?不然你把脚伸出来绊我一下?”
方之凛瞪她一会儿,咬着牙把脸转了过去。他摊开面前的课本,哆哆嗦嗦地预习起了课文。
耳朵里传来了轻声的、断续的朗读。苏羽夏见他颤巍巍的模样,瘪瘪嘴,重新戴上了耳机。
烦人。
实在是太烦人了。
她却把耳机的音量调到最小。
那天中午王老师把她喊到了办公室,就方之凛的事批评教育了她一通。苏羽夏头一回没和她顶嘴,无论她说到哪也只是敷衍地点头,即使是在听她提出要给对方道歉的要求时也没有抗议,仅以沉默代替拒绝。当然,她并没有跟对方说“对不起”的打算,只不过是因为想起他读课文时的哽咽样子,暂时地失去了一点反驳欲而已。
可当王老师严肃地告诫她方之凛作为学校的特优生,领导们不会放任他受到欺负,同时又逼她写检讨书的时候,强烈的逆反心使她产生了得让方之凛吃点苦头的想法。
下午一放学,她便叫人把他绑到了之前那个位于底楼的废弃卫生间里,拉开他的校服,拍了一张他赤露着上身的照片。
方之凛吓坏了,挣开架着他的人,企图去抢她的手机,但不出片刻又被拉了回去。
苏羽夏靠在门口的墙边,向他走近了,将手机里的照片举到他面前。
“去叫老师啊。”她的唇边泛出一丝挑衅的浅笑。
“你不是,很喜欢叫老师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