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凝望深渊的誓约
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无声地流淌在冰冷的地砖上。繁晶坐在ICU门外的长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拒绝倒下的雕塑。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久到双腿麻木,久到走廊尽头的窗户从浓稠的墨黑,渐渐透出一种沉郁的灰蓝——天快亮了。门上方那盏小小的红灯,依旧固执地亮着,像一只窥视着人间悲欢的冷酷之眼。每一次闪烁,都牵动着繁晶紧绷到极致的神经。莹琪在里面,与一种未知的、恶毒的毒素抗争,而她,被隔绝在这道厚重的门外,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比祠堂的暗门更让她窒息。掌心仿佛还残留着莹琪指尖冰凉的触感和微弱的力道,以及那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哀求:“别丢下我一个人……”“你要在……” 繁晶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皮肉,试图用这清晰的刺痛来压制胸腔里翻涌的后怕和滔天的恨意。沈家!那个用血缘和情感编织成华丽牢笼、实则内里爬满蛆虫的魔窟!沈老爷子浑浊而恶毒的眼神,那支闪着寒光的针头,莹琪颈后那枚小小的、致命的烙印……每一个画面都像淬毒的冰棱,反复穿刺着她的大脑。“繁晶!”一个压抑着焦急和疲惫的声音打破了走廊的死寂。顾逸辰的身影出现在转角,他头发有些凌乱,眼下一片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他快步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和一个保温杯。“莹琪怎么样?”他声音嘶哑,目光急切地投向那扇紧闭的门。“还在里面,情况不明。”繁晶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夜未开口的滞涩感。她没有看他,视线依旧牢牢锁在ICU的红灯上,仿佛那是维系着莹琪生命的唯一信号。“毒理报告出来了吗?”“出来了!”顾逸辰在她身边坐下,将文件夹递给她,语速很快,“情况……很复杂。血液里检测到高浓度的‘X-7’,一种极其罕见的人工合成生物碱,实验室产物,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它主要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产生强烈的镇静、意识模糊效果,同时会抑制多个脏器功能,最危险的是……”他顿了顿,声音沉重,“它会严重干扰凝血机制,导致自发性出血倾向。莹琪体内已经检测到微小的内脏渗血点。”凝血障碍……自发性出血……内脏渗血!繁晶捏着文件夹的手指瞬间收拢,指节泛白,纸张被捏得变形。护士在急救室里那句“皮下开始出现不明原因的瘀斑”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这根本不是什么“让你睡一会儿的药”,这是缓慢而恶毒的凌迟!沈老爷子不仅要莹琪的肝脏,还要确保她在这之前变成一个无法反抗、随时可能因内出血而死亡的脆弱容器!“解药呢?”繁晶猛地抬头,看向顾逸辰,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才有的眼神。她高冷的面具早已在ICU门外碎裂一地,此刻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和愤怒填满的、只想守护心爱之人的十六岁少女。顾逸辰被她眼中的火焰灼了一下,喉结滚动,艰难地摇头:“没有现成的解药。X-7的分子结构很特殊,常规的拮抗剂效果微乎其微。医生们在紧急会诊,尝试几种非常规的复合治疗方案,但效果……无法保证,而且风险极高。”他拧开保温杯盖子,里面是温热的豆浆,“你先喝点东西……”“我不喝!”繁晶猛地挥开他递过来的杯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失控的颤抖,“什么叫无法保证?!什么叫风险极高?!她才十六岁!她……”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情绪堵在喉咙里,化作一阵剧烈的呛咳。她弓起背,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夜的紧张、恐惧、愤怒和此刻绝望的打击,终于彻底击垮了她强撑的堤坝。顾逸辰吓了一跳,慌忙放下东西,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笨拙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繁晶,冷静点!医生在尽全力!我们也在想办法!”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安抚,和他平时阳光开朗的形象截然不同。繁晶止住咳嗽,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直刺顾逸辰:“想办法?什么办法?我妈妈呢?她那边怎么样?那个U盘!” 她想起了母亲繁御庭最后塞给沈老爷子的U盘,想起了那个终止计划的手势。顾逸辰神色复杂:“繁姨……还在警局配合调查。U盘里的证据非常关键,沈氏集团涉黑、行贿、非法集资、尤其是器官黑市的证据链相当完整,沈老爷子是核心主谋。警方已经正式立案,并且开始控制沈家的核心成员,包括沈疏月和沈悦蓉。沈老爷子本人……在祠堂突发大出血,抢救后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但情况非常糟糕,处于深度昏迷,随时可能……”他做了个手势,“他签的那份‘自愿捐献书’,在法律上已经无效了。”“活该!”繁晶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刻骨的恨意。这个结果无法平息她丝毫的怒火,反而让她觉得讽刺。那个恶魔躺在病床上等死,而被他选中的祭品,却要在ICU里承受他留下的恶毒诅咒,生死未卜!“但是,”顾逸辰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繁姨在被带走前,通过她的律师,给我带了一个口信。”繁晶的心猛地一跳,瞬间想起母亲在祠堂混乱中比划的那个手势——右手拇指在颈间一划——终止计划。还有那句通过顾逸辰转达的、关于《本草纲目》书脊的暗语!她当时以为那是救莹琪的关键线索,但后来被ICU的紧急情况打断,无暇他顾。“什么口信?”她的声音紧绷起来。顾逸辰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律师说,繁夫人只重复了一句话:‘告诉晶儿,东西在书里,但解铃还须系铃人。’”东西在书里?《本草纲目》!解铃还须系铃人?!繁晶的瞳孔骤然收缩。母亲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本草纲目》书脊里的“东西”,很可能就是X-7的相关信息,甚至是……解毒的关键!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指向谁?沈老爷子?他现在深度昏迷,跟死了没区别!沈悦萱?她已经被警方控制!沈悦蓉?她根本不可能知道核心秘密!难道是……那个制造X-7的人?!一个名字电光火石般划过繁晶的脑海——沈老爷子那个神秘的家庭医生!那个总是戴着金丝眼镜,笑容温和,眼神却像手术刀一样冰冷的男人!每次沈家有人“生病”或“意外”,他都会及时出现,无声无息地处理好一切。莹琪去年那次蹊跷的高热,就是他“妙手回春”的!“那个医生!”繁晶脱口而出,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沈老爷子的私人医生,姓林的那个!他在哪里?”顾逸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林正南?警方也在找他!沈家出事前他就失踪了,像人间蒸发一样!他的诊所和住所都空了,所有通讯都断了!现在他是关键嫌疑人!”失踪了?繁晶的心沉了下去。唯一的线索断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系铃人就是林正南,他现在消失无踪,那莹琪怎么办?!就在这时,ICU厚重的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红灯熄灭,绿灯亮起。门开了!一个穿着无菌隔离衣的医生走了出来,神情疲惫但眼神专注。繁晶和顾逸辰几乎同时弹了起来,冲到门口。“医生!她怎么样?”繁晶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医生摘下口罩,看了看眼前两个脸色惨白、满眼血丝的年轻人,语气带着一丝谨慎的缓和:“莹琪患者暂时度过了最危险的急性期。复合治疗方案起效了,神经抑制和脏器功能抑制的症状有所缓解,生命体征趋于平稳。”一股巨大的、几乎让她虚脱的狂喜瞬间席卷了繁晶!她腿一软,踉跄了一下,被顾逸辰眼疾手快地扶住。“但是,”医生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冷水浇下,“凝血功能障碍的问题依然非常棘手。X-7对凝血系统的破坏是持续性的,我们虽然进行了干预,但效果有限。患者体内仍有微小的渗血点,最大的风险是重要脏器(尤其是颅内)的自发性出血。这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而且,我们无法确定X-7是否还有其他未被发现的、延迟性的毒性作用。她需要继续在ICU密切观察,24小时不间断监护。”刚燃起的希望之光瞬间蒙上了厚重的阴影。生命体征平稳了,但致命的威胁并未解除!那该死的毒素还在莹琪体内肆虐!“我们能……看看她吗?”繁晶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哀求,她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就一眼……让她知道我们在外面……” 她想让莹琪知道,她没有违背诺言,她一直在这里守着。医生犹豫了一下,看着繁晶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恳求,最终点了点头:“可以安排短暂的探视,但必须严格遵守无菌规定,只能一个人进去,时间不能超过五分钟。她现在意识很模糊,可能无法交流。”“我去!”繁晶立刻说道,语气斩钉截铁。顾逸辰默默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地给予支持。在护士的指导下,繁晶穿上了一次性无菌隔离衣,戴上口罩和帽子,每一步都做得极其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她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知风险的恐惧。厚重的隔离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ICU内部比想象中更安静,只有各种仪器发出的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和嗡鸣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药水混合的气味。莹琪躺在中间的一张病床上,身上连接着无数导线和管子,透明的氧气面罩覆盖着她苍白的小脸。她的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是微微蹙着的,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痛苦。灯光下,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透明感,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手臂上贴着纱布,是抽血和输液的痕迹。整个人陷在洁白的被褥里,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繁晶一步步走近,脚步轻得如同踩在云端。她停在病床边,隔着防护装备,贪婪地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睡颜。那个总是活力四射、笑容能点亮整个教室的女孩,此刻安静得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护士低声提醒:“时间有限,可以试着跟她说说话,声音轻点。”繁晶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隔着无菌手套,极其轻柔地、用指尖碰了碰莹琪露在被子外的手背。冰凉。“莹琪……”她的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和小心翼翼的温柔,“是我,繁晶。”病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心电监护仪上平稳跳动的绿色线条,证明她还顽强地活着。繁晶的心揪紧了,但她没有放弃。她微微倾身,让自己的声音离莹琪更近一些,像在讲一个只有她们两人能听的秘密。“我在外面……一直在外面守着你。”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可靠,“医生说你好多了……你很棒,坚持住了……” 她顿了顿,看着莹琪紧闭的双眼和微蹙的眉头,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喉头,“别怕……我会找到办法的……一定会找到办法治好你……”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许诺:“等你好了……开学了……物理作业……我帮你写……” 这句笨拙的安慰,是她此刻能想到的、最贴近她们校园生活的承诺。就在这时,莹琪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繁晶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她屏住呼吸,紧紧盯着。莹琪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极细的缝隙,露出一点点迷茫而涣散的眸光。她的视线似乎没有焦点,在惨白的天花板上游离了片刻,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困难地,一点点向下移动,最终,落在了繁晶的脸上。那眼神空洞、迷茫,带着药物和重创后的迟钝。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迷雾,在努力辨认着什么。繁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敢动,只是用尽全力,让自己的眼神传递出尽可能多的安抚和坚定。她甚至尝试着,极其轻微地弯了弯眼角,想给她一个“别怕”的微笑,尽管隔着口罩,莹琪根本看不见。莹琪的目光在繁晶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那涣散的瞳孔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聚焦迹象。她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极其艰难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发出。但繁晶看懂了那个口型。那是一个无声的、带着全然的依赖和确认的呼唤:“晶……”下一秒,那好不容易睁开的一线缝隙,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又缓缓地、沉重地阖上了。眼角的泪痕在灯光下泛着微光。仅仅是一声无声的呼唤,一个眼神的确认,却像一道微弱却炽热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繁晶所有的坚强壁垒。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碎、狂喜和难以言喻温柔的酸楚感,如同汹涌的浪潮,猛地冲垮了她的眼眶防线。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迅速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她冰冷了许久的脸上肆意流淌。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出来。身体因为强忍情绪而微微颤抖。她只是更紧地、更紧地用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指,包裹住莹琪那只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温度、所有的承诺,都通过这微弱的接触传递过去。五分钟的时间,短暂得像一个呼吸。护士轻声提醒时间到了。繁晶不得不松开手,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脆弱的身影。莹琪的呼吸在面罩下显得平稳而微弱。刚才那无声的呼唤和确认的眼神,像一颗小小的火种,落入了繁晶冰冷绝望的心湖。她站起身,脚步沉重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走出ICU,脱下隔离衣,重新面对顾逸辰担忧的眼神时,繁晶脸上的泪痕已经擦干,只剩下眼角微红。但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单纯的绝望和愤怒,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火焰。“顾逸辰,”她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低沉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动用你所有的关系网,挖地三尺,也要把林正南给我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顿了顿,眼中寒光闪烁,“还有,查清楚沈老爷子所有私人实验室的地址!特别是……和生物医药有关的!《本草纲目》里的东西,林正南这个人……‘解铃还须系铃人’……线索一定在那里!”母亲繁御庭留下的暗语,莹琪无声的呼唤,像两道交错的绳索,勒紧了她的心脏,也指明了方向。她不会把莹琪的命,完全寄托在医院的“无法保证”上。她要主动出击,去挖出那本《本草纲目》里的秘密,去揪出那个制造毒素的林正南!为了那个在昏迷中,依然能认出她、呼唤她的女孩。高一暑假的清晨,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医院冰冷的窗棂上。走廊里,一夜未眠的少女,背对着ICU那扇隔绝生死的大门,挺直的背影在晨光中拉出一道孤绝而执拗的剪影。她的战场,从ICU的门外,悄然转向了更深的黑暗。为了守护那声微弱的“晶”,她愿意化身利刃,刺破一切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