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杏花村的田野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泥石流造成的破坏已经基本清理完毕,耽误的农时不能再拖。生产队的哨子尖锐地响起,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社员们扛着锄头、铁锹,三三两两地走向田间地头。
薛筱诺也换上了那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裤,裤脚高高挽起,露出已经消肿、只留下淡淡青紫痕迹的小腿。
她将易安留给她的字条小心收好,喝光了温热的玉米糊糊和苦涩却温暖的药茶,深吸一口气,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走出了她们那个小小的、温暖的小家。
刚走到集合的打谷场,几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更多的是一种疏离和隐隐的排斥。
刘明月作为知青点负责人兼生产队记分员,手里拿着记工本,板着脸站在前面。
“薛筱诺!”刘明月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泥石流耽误两天,队里的活计堆成山了!你之前请假养伤,公分已经扣了不少,今天再偷懒耍滑,就不是扣公分那么简单了!年底评优、回城推荐......你自己掂量清楚!”她刻意提高了音量,让周围人都听得见。
薛筱诺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锄头柄,指节泛白。
刘明月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回城......这是悬在所有知青头顶的胡萝卜,也是勒紧他们脖颈的绳索。她知道刘明月在借题发挥,但她无法反驳,也不能反驳。她低声应道:“我知道了,刘姐。”
“哼,知道就好!今天你去三号地,把那片玉米地的草锄干净!晌午前干不完,别想吃饭!”刘明月毫不客气地指派了最累、草最疯长的一块地给她。
三号地位置偏僻,土质板结,野草长得比玉米苗还高。
其他社员大多被分到相对好干的地块,看向薛筱诺的目光里多了点同情,但没人敢出声。
薛筱诺默默扛起锄头,走向那片荒芜的田地。
初夏的太阳已经有些毒辣,晒在背上火辣辣的。她学着旁边老农的样子,弯下腰,挥动锄头。
锄头很沉,动作也很生疏。第一锄下去,力量没掌握好,锄刃只浅浅地刮掉一层草皮,反而震得她虎口发麻。
“啧,城里来的娇小姐,连锄头都不会使!”不远处一个嗑着瓜子的妇女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薛筱诺听见。旁边几个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薛筱诺咬紧下唇,一言不发,只是更用力地挥起锄头。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角,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手臂越来越酸,腰也像要断掉。手掌心昨天磨出的水泡被粗糙的锄头柄磨破了,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弯腰,腿上的伤处都传来隐隐的刺痛。
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泥土沾满了她的裤腿和布鞋。她机械地重复着弯腰、挥锄、拖草的动作。
四周是望不到头的玉米苗和更望不到头的杂草,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其他人劳作时的说笑声,更衬得她形单影只。
她想起易安系着滑稽草帽、充满干劲出门的背影;想起牛棚里那碗温暖的玉米糊糊;想起易安捣草药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她数着那点可怜家当时皱起的眉头;更想起她昨晚信誓旦旦说“等赚了钱就还你”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委屈涌上心头,混合着身体的疲惫和疼痛,几乎要将她击垮。
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她不能倒在这里。为了回城的希望,也为了......不辜负那个把破牛棚变成“家”、并努力想为她们挣出一条生路的女孩。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土,再次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挥下锄头。
这一次,锄刃深深嵌入板结的泥土,连根铲起了一大丛顽固的杂草。泥土的腥气和青草断裂的汁液味道混合在一起,充满了她的鼻腔。
很苦,很累,但似乎......也没那么难了。她找到了发力的诀窍,动作渐渐流畅起来,虽然依旧笨拙缓慢,却透着一股沉默的倔强。
太阳越升越高,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薛筱诺的后背已经完全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手掌心的伤口被汗水和泥土反复刺激,钻心地疼。但她只是偶尔停下来,用衣角擦擦汗,喝一口随身带着的、早已被晒温的凉水,然后继续埋头苦干。
汗珠砸在脚下的泥土里,瞬间被吸收,不留一丝痕迹。就像她此刻的艰辛,除了她自己,无人知晓,也无人真正在意。只有这片沉默的土地,见证着这个城市女孩在泥泞与汗水中,笨拙而坚韧地挣扎。
夕阳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
......
易安几乎是蹦跳着回到村尾的。她怀里揣着“巨款”和糖票,布袋里装着换来的玉米面和盐,还奢侈地用几分钱买了两个小小的、有点发蔫的苹果!一天的冒险和成功的喜悦让她浑身充满了力量。
推开牛棚门,却看到薛筱诺蜷缩在干草铺上,背对着门口,身体微微颤抖。
“筱诺?我回来啦!看!我买了......”易安兴奋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快步走过去,只见薛筱诺脸色苍白,嘴唇干裂,额头上全是虚汗,双眼紧闭,眉头痛苦地蹙着。她的双手摊在身侧,掌心血肉模糊,好几个水泡都磨破了,沾满了泥土和干涸的血迹。裤腿上全是泥点,挽起的裤脚下,小腿的伤处似乎也有些红肿。
“筱诺!”易安心头一紧,连忙蹲下身,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有点烫!“你怎么了?伤又疼了?手怎么回事?”
薛筱诺缓缓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看到易安焦急的脸,才勉强聚焦。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厉害:“......没事,就是有点累,刘明月分的地,草太多了......”
易安看着她掌心触目惊心的伤口和疲惫不堪的样子,瞬间明白了今天发生了什么。一股怒火夹杂着强烈的心疼猛地窜上心头!
她猛地站起身:“我去找她!”
“别去!”薛筱诺一把抓住易安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牵扯到伤口让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但她眼神却异常清醒和坚定,“别去!不能去!扣工分...影响回城...忍忍就过去了......”
易安看着她眼中那份近乎哀求的坚持,看着她因疼痛而紧蹙的眉头,看着她掌心还在渗血的伤口,满腔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心疼和无力感。
“你...你这傻姑娘......”易安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重新蹲下来,语气变得无比温柔,“好,我不去。你等着,我去烧热水,给你清理伤口,重新上药!”
她利落地起身,麻利地生火烧水。火光映着她同样沾着尘土却无比认真的脸庞。
她小心地用温水清洗薛筱诺满是泥污和血痕的手掌,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清洗干净后,那一道道磨破的皮肉和红肿的水泡更加清晰刺眼。
易安的眼眶红了。
她翻出昨晚新采的、晒干的蒲公英和马齿苋,仔细捣烂成糊,小心翼翼地敷在薛筱诺的伤口上,一边敷一边小声念叨:“蒲公英消炎,马齿苋生肌......很快就不疼了......明天我去跟队长说,就说你伤还没好利索,不能干重活......”
薛筱诺靠在干草堆上,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清凉和易安指尖的温柔,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关心和心疼,一天积攒的委屈、疲惫和身体的疼痛,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无声地滑落脸颊,混着脸上的泥土,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
易安看到了她的眼泪,没有说破,只是动作更加轻柔。她敷好药,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薛筱诺的双手,然后又检查了她的小腿,重新敷上草药。
做完这一切,她才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那两个蔫苹果,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递到薛筱诺面前,脸上努力挤出轻松的笑容:“看!战利品!可甜了!补充维生素,对身体好!快尝尝!”
薛筱诺看着眼前这两个小小的、有些发皱的苹果,又看看易安脸上那带着疲惫却依旧明亮的笑容,再看看自己被包扎得像粽子一样的双手,泪水更加汹涌。
她低下头,就着易安的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苹果。
微酸,带点沙沙的口感,并不十分甜美。但这一口,却仿佛带着阳光的味道,带着易安奔波一天的汗水与智慧的味道,带着一种在冰冷现实里挣扎出来的、微小却真实的甜。
“甜吗?”易安期待地问。
薛筱诺含着那口苹果,用力地点了点头,泪珠随着她的动作滚落下来,滴在易安的手背上,温热。
易安笑了,眼睛也弯成了月牙。
她自己也咬了一大口苹果,含糊不清地说:“甜就好!今天只是开始,筱诺同志!等我们赚了大钱,天天吃苹果!不,吃红烧肉!吃白面饺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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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筱诺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