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易安已经蹑手蹑脚地起了身。
牛棚里,薛筱诺还在熟睡,呼吸均匀,腿上敷着的草药布在微光下显得格外安宁。易安看着那张沉静的睡颜,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小心翼翼地从藏匿处取出薛筱诺给的那十元钱和所有粮票,此刻在她手中沉甸甸的,不仅是钱,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她跳起来,三两下收拾好简单的行装——一个旧布袋、一顶破草帽、还有那个珍贵的打火机。
临出门前,薛筱诺也醒了,她喊住易安:“小心点,早点回来。”
“嗯嗯,我会小心的!你在家等我凯旋归来吧。对了,锅里温着玉米糊糊你记得吃。”说完突然想起什么,她转身,从墙缝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塞到薛筱诺手里。
“差点忘了!这是我昨天做的蒲公英根茶,对你的伤口恢复有帮助。我走之后记得泡来喝,味道可能有点苦,但对身体好!”
薛筱诺捧着那个还带着易安体温的油纸包,愣住了。纸包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上面细心地用铅笔画了朵小花,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日三次”。
“你......什么时候做的?”她轻声问。
易安已经戴上了那顶滑稽的草帽,闻言回头一笑,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昨晚你睡着后啊!蒲公英根要晒干炒制才能发挥最大功效,我偷偷摸摸在月光下弄的,差点被当成偷地瓜的!”
她的笑声清脆悦耳,像一阵风吹过风铃。薛筱诺望着那个即将消失在晨光中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声:“等等!”
易安惊讶地转身,看到薛筱诺快步走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条:“系在胳膊上,万一有事,就说是我让你去的。知青的身份,多少有点用。”
易安接过布条,发现是从薛筱诺那件蓝布衫上撕下来的,边缘还留着线头。布条上别着一枚小小的、已经褪色的**像章——这是知青的标志性装饰。
她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这枚像章对薛筱诺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那是身份的证明,是保护伞,更是那段被排挤的知青岁月里唯一的慰藉。
“这......”
“记得还我。”薛筱诺别过脸去,声音有些生硬,“晚上...早点回来。”
易安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将布条系在左臂上,像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保证完成任务!”
她转身走进灿烂的晨光里,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薛筱诺站在牛棚门口,望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它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村道拐角。
手中的油纸包散发着温暖的草药香,她轻轻摩挲着上面那朵歪歪扭扭的小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
阳光洒在新糊的窗户纸上,照亮了简陋却整洁的牛棚。
角落里,易安留下的小本子翻开一页,上面画着几个糖三角的草图,旁边密密麻麻记着用料配比。
最下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
“等赚了钱,先给筱诺买件新衣服。那件蓝布衫,袖口都磨破了。”
风吹动纸页,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一个关于信任与希望的故事。
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两颗孤独的心正以最笨拙的方式,慢慢靠近。
......
通往镇上的土路漫长而颠簸。易安搭上了一辆去镇上供销社送菜的牛车,蜷缩在堆满箩筐的角落里,草帽压得低低的,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车上几个村民的闲谈。
“听说没?公社东头老槐树底下,最近热闹得很呐......”
“嘘!小点声!让民兵听见了可了不得!不过......确实,鸡蛋、山货啥的,偷偷换点盐巴针线,比供销社排队强。”
“那也得有门路!生面孔去了,小心被当尾巴抓了典型!”
易安心中一动,暗暗记下了“公社东头老槐树”这个关键信息。看来小集市并非空穴来风,但风险确实如影随形。
到了镇上,易安没有直接去供销社,而是在镇子外围看似随意地溜达起来。
她目光敏锐地扫过街道两旁灰扑扑的建筑——国营饭店门口排着长队,副食品商店的货架略显空荡,布店门口挂着凭票供应的牌子。人们的衣着多是灰蓝黑,脸上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混合着疲惫与谨慎的神情。
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尘土和一种匮乏时代特有的气息。
她像个真正的考察员,在供销社门口徘徊,观察着人们购买的商品和价格。
玉米面一毛二一斤,粗盐八分一斤,最便宜的散装酱油也要一毛五一斤,还要票!
糖?柜台里空空如也,售货员爱答不理地说:“糖票有吗?没有?没有问什么问!”易安摸了摸口袋里那三粒糖精,仿佛握住了开启财富之门的钥匙。
时间接近晌午,易安估摸着小集市该开始了。
她避开大路,专挑僻静小巷,凭着村民闲聊的模糊指引和一点直觉,七拐八绕,终于在一片相对破败的居民区边缘,看到了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
树荫下,果然影影绰绰聚集着一些人。
没有吆喝,没有招牌,只有压低的交谈声和警惕的目光。人们大多挎着篮子或背着布包,像地下工作者接头。
交易的东西五花八门:几个沾着泥土的鸡蛋、一小捆新鲜的青菜、一包用旧报纸包着的烟叶、几块纳好的鞋底、甚至还有一只捆着脚的瘦母鸡......
易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学着旁人的样子,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蹲下。
她没有急着拿出东西,而是先观察。
她注意到一个穿着相对体面、挎着人造革皮包的中年男人,似乎是常客,几个村民都主动凑过去低声交谈,然后快速交换东西。还有人专门在路口附近晃悠,像是在放哨。
“生面孔?”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易安耳边响起,吓了她一跳。抬头一看,是个满脸皱纹、叼着旱烟袋的老汉,浑浊的眼睛带着审视。
易安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立刻堆起一个憨厚又带着点局促的笑容,故意带点口音:“大爷,俺......俺是杏花村来的,家里老娘病了,想换点细粮票给她熬点粥......” 她一边说,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拍了拍左臂内侧,让那枚褪色的知青像章在衣服下若隐若现。
老汉眯着眼,目光在易安朴素的衣着和草帽下年轻的脸庞上扫过,又瞥见她手臂处衣服下隐约的凸起,眼神缓和了些:“知青娃?不容易......想换啥?有啥能换的?”
易安心中一喜,知道“知青”身份起了作用,至少降低了对方的部分戒心。
她左右看看,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布袋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一角——里面是三个金灿灿、散发着诱人甜香的小圆饼!
这正是她昨晚熬夜的成果!用珍贵的玉米面,混合少量粗粮,用水和成软硬适中的面团,包入用一粒糖精溶化后混合一点点炒香的玉米面做成的甜馅,再用一点点从供销社捡来的包装纸角落残留的油脂抹在锅底,小火烙成两面金黄酥脆的糖饼!
糖精的甜味霸道而直接,混合着玉米面烤熟的焦香,在这个缺乏甜味的年代,这股香气简直具有致命的诱惑力!
“这是......?”老汉的旱烟都忘了抽,鼻子不自觉地耸动。周围几个人的目光也被这独特的甜香吸引了过来。
“俺娘...俺娘以前在城里帮过工,跟人学的方子。”易安声音不大,带着点“家传秘方”的神秘感,“糖饼,可甜了!用的是...是俺自己攒的一点糖精,费了好大劲才做了这几个。”她适时地表现出肉痛和不舍。
“甜饼?”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妇女忍不住凑近,眼睛盯着那金黄诱人的饼,“咋换?”
易安心中迅速盘算着成本:玉米面成本大约两分,糖精几乎忽略不计,人工和风险溢价......她伸出两根手指:“两个换一斤玉米面,或者......换点盐也行。”她没敢直接要钱,怕太扎眼。
“一斤玉米面换俩甜饼?”妇女有些犹豫。玉米面供销社卖一毛二,但需要排队和运气。这里私下换,往往价格会高点。但甜饼......这可是稀罕物!
“小姐姐,尝尝?”易安嘴甜的说道,大方地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饼,递给那妇女,“不甜不要钱!”
妇女迟疑地接过,放进嘴里。糖精那强烈的甜味瞬间在口腔炸开,混合着麦香,让她眼睛瞬间亮了!匮乏年代对甜味的渴望是刻在基因里的。
“换!我换!”妇女不再犹豫,立刻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用旧布包着的小口袋,里面正是大约一斤的玉米面。
第一笔交易成功!易安强忍着激动,将两个糖饼小心地递给妇女,收下玉米面。
有了这个开头,旁边观望的人立刻围了上来。
“给我也换一个!我拿鸡蛋换行不?”
“我这儿有点粗盐,换一个尝尝?”
“还有没有?我拿这半尺布头跟你换!”
易安成了小集市的焦点。
她保持着憨厚又精明的笑容,灵活地应对着:鸡蛋?可以!一个鸡蛋换一个饼!粗盐?可以!二两盐换一个!布头?暂时不需要......她巧妙地引导大家用最“硬通货”的粮食和盐来交换。
那个挎皮包的中年男人也踱了过来,没说话,只是拿起一个饼仔细闻了闻,又掰了一点点尝了尝,眼神微动。
“小同志,手艺不错。”他低声说,“这饼......能量产吗?”
易安心头一跳,知道遇到“大客户”了,但脸上不动声色:“俺......俺就是给老娘换点吃的,做不了太多,费劲着呢,糖精也金贵......”
“这样,”男人从皮包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一元钱和一张半斤的糖票,“这钱和糖票你拿着,明天这个时候,给我准备二十个这样的饼,要热的。行不行?”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味道。
易安的心脏狂跳起来!两块钱!还有半斤糖票!这简直是巨款!但二十个饼......需要的玉米面不少,而且风险骤增。
她飞快权衡利弊,知道这可能是打开局面的关键一步,但绝不能表现得太急切。
“二十个?太多了,俺怕做不完,也怕......”她露出为难又害怕的神色,眼神瞟向路口放哨的人。
“放心,明天你直接送到镇西头废砖窑后面,有人接应。钱货两清,绝不亏你。”男人似乎看穿她的顾虑,压低声音,“我是给厂里领导跑腿的,懂吗?”他暗示性地拍了拍皮包。
“那......那行吧!”易安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接过钱和糖票,小心藏好,“俺尽力!明天晌午,废砖窑后面!”
男人点点头,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易安强压着狂喜,又快速处理掉剩下的几个糖饼,换回了两斤玉米面和一包粗盐。
眼看时间不早,集市上的人也开始陆续散去,放哨的人也打起了哈欠。
她不敢久留,将换来的东西塞进布袋,压了压草帽,像一滴水融入河流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老槐树。
回村的路上,易安感觉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
布袋里沉甸甸的不仅是粮食和盐,更有三块两毛五分钱和一张半斤糖票!这“第一桶金”的分量,远超她的预期!更重要的是,她搭上了一条潜在的“供货”渠道!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仿佛预示着一个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