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知青点带回的粮食袋子静静躺在修补过的木板上,在霞光中显得格外珍贵。
易安出去之后,看到薛筱诺蹲在牛棚门口,小心翼翼地解开麻袋的系绳,一股粗粮特有的质朴香气扑面而来。
易安也蹲下身,伸手捧起一把黄褐色的玉米面,颗粒粗糙却干燥温暖,在指缝间簌簌滑落。
“十斤玉米面,五斤高粱米,还有三斤粗粮票。”易安仔细清点着,阳光透过她纤细的手指,在粮食上投下跃动的光斑,“够我们撑半个月了,前提是得精打细算。”
听到易安的话,她抬起头,霞光中易安的侧脸线条柔和却充满朝气,沾着面粉的手指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这个画面让她想起昨晚那碗救命的野菜汤,胃部不自觉地蠕动了一下。
“你会做饭?”薛筱诺问出口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多么显而易见。昨晚的野菜汤已经证明了易安的厨艺,但她还是忍不住好奇。
易安转过头,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那当然!我可是——”她突然顿住,差点说出“烹饪学校学过”,急忙改口,“我可是跟我爷爷学过不少!老人家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懂的可多了。”
这不是假话。易安在现代的爷爷确实是老中医,她从小跟着爷爷认草药、学食疗。
每逢寒暑假,别的孩子到处玩耍时,她却蹲在药圃里分辨薄荷与紫苏,或是守在灶台前看爷爷熬制各种药膳。那些记忆如今成了她最宝贵的财富。
“我爷爷常说,‘药补不如食补’。”易安边说边麻利地将玉米面倒入洗净的瓦盆,“食物搭配好了,比吃药还管用。你看这玉米面——”
她捧起一把金黄色的粉末,像捧着一捧阳光:“富含维生素B族和膳食纤维,能健脾开胃。配上我们昨天采的马齿苋,清热解毒,简直是绝配!”
薛筱诺听得入神。在她的认知里,粗粮就是难以下咽的糊口之物,从未想过还有这么多讲究。
她站起身跟在易安身后,看着易安舀面,又拿了一块不知道做什么的粗布:“需要我做什么?”
易安眼睛一亮:“太需要了!来,帮我筛面。”
她示范着将一块洗净的粗布绷在瓦盆上,做成简易筛子:“这样能去掉最粗糙的颗粒,口感会好很多。”
薛筱诺学着易安的样子,两人一替一把地筛着玉米面。细密的面粉透过粗布落下,在盆底积起一层金黄色的"雪"。
阳光透过牛棚新糊的窗户纸,温柔地笼罩着她们,细小的面粉颗粒在光束中飞舞,像无数微小的星辰。
“其实我本来想学医的。”易安突然说,手上动作不停,“高考填志愿时阴差阳错进了历史系。不过没关系,我在大学图书馆把医学书籍翻了个遍,还偷偷跑去医学院蹭课呢!”
这半真半假的话里藏着易安现代生活的碎片。
她确实报考历史系是调剂的结果,但对医学的热爱让她自学了不少知识。
那些在图书馆熬夜啃《本草纲目》的日子,那些周末跑去烹饪班学做甜点的时光,如今都成了她在这个陌生世界安身立命的本钱。
薛筱诺惊讶地看着她:“你上过大学?”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在这个年代,农村女孩能读完初中就不错了,上大学简直是天方夜谭。
易安心里一紧,暗骂自己失言,赶紧打哈哈:“我是说,要是能上大学的话...哎呀,面筛好了!”
她迅速转移话题,将筛好的细玉米面倒进瓦盆,加入适量清水,开始和面。
她的手法娴熟得令人惊讶——手掌根部发力,将面团反复折叠、按压,动作行云流水。这是她在现代烹饪班学来的技巧,如今用在最粗糙的食材上。
“和面要‘三光’。”易安边做边解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光、盆光、面光。你看——干不干净!”
她举起双手,果然干干净净,没有粘着面糊,瓦盆内壁也光洁如新,面团则成了一个光滑的金黄色球体,在盆中微微颤动。
薛筱诺看得入神。
在她过去的认知里,易安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小偷,可眼前这个专注和面的女孩,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信服的专业气息。
“接下来就是醒面。”易安用湿布盖住面团,“趁这个时间,我们去摘点新鲜野菜吧?昨天的都吃完了。”
屋后的山坡上,太阳还露了半个头,晚霞还未散尽。易安像只灵敏的小鹿,在草丛中穿梭,不时蹲下身采摘。她总能准确找到最鲜嫩的野菜尖,动作又快又准。
“这是荠菜,清热解毒;这是马齿苋,对伤口愈合特别好;这是蒲公英叶子,微苦但回甘...”易安如数家珍,不一会儿就采了满满一捧。
薛筱诺跟在她身后,笨拙地模仿着。突然,她看见一株叶片肥厚的植物:“这个...能吃吗?”
易安回头一看,惊喜地叫道:“野蒜!太棒了!这可是天然调味料!”她小心地挖出那株植物,露出洁白的蒜头,“有了这个,我们的面就有灵魂了!”
回到牛棚,面团已经醒发得恰到好处。易安将面团分成两份,取出一根洗净的光滑木棍——这是她在山上特意找来的——开始擀面。
“没有擀面杖,将就一下。”她笑着说,手上的木棍却运用得灵活自如。面团在她手下渐渐变成一张薄而均匀的大面片,然后被折叠起来,切成粗细一致的面条。
薛筱诺负责清洗野菜。
她学着易安的样子,将每一片叶子都仔细检查、洗净。
两人配合默契,虽然话语不多,但动作却出奇地协调。
她们用一点粗粮票从村里铁匠那里换来了废弃的勉强可以使用的铁锅,灶台上的铁锅已经烧热。
易安将野蒜拍碎,放入锅中干煸,顿时,一股浓郁的蒜香弥漫开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好香...”薛筱诺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这是她下乡以来第一次闻到如此诱人的食物香气。
易安得意地眨眨眼:“这才刚开始呢!”她加入清水,水开后下面条,最后放入野菜。
没有油,但她巧妙地利用野蒜的香气和野菜本身的鲜味,做成了两碗看似简单却滋味丰富的清汤面。
面条金黄透亮,野菜碧绿如玉,汤色清亮,上面飘着细碎的野蒜末。薛筱诺捧着碗,热气氤氲中,她看见易安期待的眼神。
第一口面条入口,薛筱诺愣住了。
玉米面粗糙的口感被处理得恰到好处,带着谷物本身的甜香;野菜的清新与野蒜的辛香完美融合,简单却层次丰富。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粗粮面,完全颠覆了她对食物的认知。
“好吃吗?”易安问,眼睛亮晶晶的。
薛筱诺点点头,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她低头猛吃,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这碗面里,有她太久没有感受过的、被人用心对待的温暖。
易安看着薛筱诺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涌起一股满足感。
在现代,她学烹饪纯粹是因为爱吃;而在这里,烹饪成了传递关怀的方式。
两人安静地吃完面条,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饭后,薛筱诺主动收拾碗筷。易安则坐在门边,望着渐渐西沉的太阳,思绪飘远。
现在是1977年夏末,如果历史轨迹不变,再过几个月就会宣布恢复高考。薛筱诺这样的知青,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而她自己...作为“黑户”,前路更加艰难。
“得想办法赚钱了...”易安喃喃自语。这个年代虽然禁止私人买卖,但黑市一直存在。
她盘算着自己能做什么——采草药?做小吃?还是...
薛筱诺洗完碗回来,看见易安眉头紧锁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轻声问:“在想什么?”
易安回过神,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在想我们的‘创业大计’!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她没提高考的事。现在还太早,而且她需要先确认薛筱诺的意愿。但无论如何,她们都需要资金——无论是为了日常生活,还是未来的可能性。
薛筱诺站在霞光里,身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她的身影在光线中显得格外单薄,但眼神却比初见时坚定了许多。
“易安。”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犹豫,“我有话跟你说。”
易安拍拍门边,仰起脸露出标志性的灿烂笑容:“坐下说。正好,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在溪边发现了一大片野荠菜,长得可好了!咱们明天去摘...”
“我这儿还有点存款。”薛筱诺突然打断她,将那个小布包递了过来,“知青初期每个月可以拿10元的津贴,用来保障生活需求,还会分35斤的粮食和10斤油。”
易安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视线转移到薛筱诺递过来的布包上。布包没有完全扎紧,露出里面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粮票的边角。她认得那种粮票——是珍贵的细粮票,比她们现在用的粗粮票值钱得多。
“你给我住的地方,我也总要有点回报。”薛筱诺继续说,眼睛却盯着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她的东西。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透露出这个决定对她来说并不轻松。
易安慢慢站起身,她没急着接那个布包,而是认真打量着薛筱诺——这个曾经对她充满戒备的女孩,此刻正将自己的全部积蓄交到她手上。
这不是简单的“回报”,而是一种艰难的信任。
霞光在两人之间流动,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飞舞。
易安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那感情好啊!算我借你的,等我赚了钱就还你。”
她接过布包,动作轻柔得像在接一片羽毛。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十二元三角七分钱、五斤细粮票、三张工业券,还有一张黑白照片的一角——照片上似乎是个中年妇女,但大部分被藏在了布包夹层里。
易安假装没看见那张照片,只是将十元钱和粮票取出,然后把布包仔细地折好还了回去:“这些就够了,剩下的你留着。”
薛筱诺接过布包,手指紧紧攥住那个角落,指节泛白。
她抿了抿嘴唇:“都拿去用吧。我...我暂时用不上。”
“那可不行!”易安夸张地摇着手指,“这可是咱们的‘创业基金’,得精打细算!再说了...”她晃了晃手中的钱票,眼睛亮得像星星,“有了这些,我保证一个月内让它翻倍!到时候连本带利还你!”
薛筱诺终于抬起头,对上易安闪闪发光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贪婪,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兴奋和一种近乎天真的自信。
不知为何,她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
“你打算...怎么做?”薛筱诺轻声问,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好奇。
在这个计划经济年代,普通农民根本没有什么“赚钱”的概念,更别说让钱“翻倍”了。
易安神秘地眨眨眼,凑近了些,身上带着玉米面和阳光的温暖气息:“我观察过了,村里最缺三样东西——调味料、药品和...甜食。”她掰着手指头数着,“前两样需要本钱,但最后一样...”
她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粒晶莹的白色晶体。
“糖精?”薛筱诺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东西在七十年代的农村可是稀罕物,供销社里都要凭票购买。
易安得意地说,“是我...呃,之前攒的。加上这些钱,我们可以买些玉米面,做成糖饼或者糖三角,趁着集市的时候...”
“投机倒把?”薛筱诺脸色突然变了,声音压得极低,“被抓到会游街批斗的!”
易安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活力:“所以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嘛!”她拉着薛筱诺坐到干草铺上,压低声音,“我打听过了,公社东头的老槐树下,每五天会有个‘小集市’,附近的村民会拿自家多余的东西交换。我们不卖,就...以物易物。”
薛筱诺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易安继续解释:“比如用三个糖三角换一斤玉米面,实际上相当于赚了加工费。这样就算被查到,也能说是‘邻里互助’。我明天再去镇上打听打听黑市,只要伪装的好不会被抓到的,而且黑市人多,看情势不对就跑,我可是长跑运动......额跑步爱好者,跑的可快了。”
晚霞渐渐变成月光,牛棚里的温度开始下降。
薛筱诺沉默了很久,久到易安以为她要拒绝这个冒险的计划。但最终,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小心点。”
易安顿时眉开眼笑,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放心!我可是...”她差点又说漏嘴,急忙改口,“我可是很机灵的!”
夜幕降临,两人简单洗漱后躺在干草铺上。
经过一天的劳作,薛筱诺很快进入梦乡。易安却辗转难眠,脑海中盘算着各种计划。月光透过窗户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易安轻轻起身,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小本子——这是她从知青点垃圾堆里捡来的半本废弃笔记本,又摸出薛筱诺给她的铅笔,就着月光,她开始列计划:
*辨认周边可食用野菜、药材。
*了解黑市交易地点和规律。
*寻找可能的“客户群”。
*收集高考复习资料(这个她画了个圈,暂时保密)。
又翻开一页,开始写糖三角的制作配比。
写完后,她小心地藏好本子,轻手轻脚的出门开始准备明天去镇上要带的东西。
忙完已经很晚了,她回到铺位上。
身旁的薛筱诺呼吸均匀,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安宁。
易安轻轻给她掖了掖被角,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让这个女孩,还有她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
夜风轻拂,牛棚外的草丛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她的决心,明天,将是她们新生活的又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