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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有所不知，凡是去过那慈萱堂、看过女报的妇人，都变得不贤惠了。前日回去，我家那婆娘竟然说什么，总是她下厨，我也该下厨一次。”
“是啊是啊，我家那婆娘这几日连碰都不让我碰了，说什么月事来了，月事来了又如何？从前又不是没有过。”
“大人别小觑她们，听说您那新欢进了慈萱堂看病，恐怕她回去之后就不再听您的话了，您要是不信，只管回去验证验证。”
＊
酒宴结束后，天已黄昏，孙耀宗带着一身酒气和脂粉味道坐着轿子到慈萱堂门口，正巧碰见在上门板的李锁儿。他一时头晕眼花，将李锁儿认成从前一个相好，上去就抱。
李锁儿早跟姜燃学了几手，见一个陌生雄性不管不顾上前非礼，顿时横过门板，敲在了他大腿上：“登徒子！”
孙耀宗挨了一下，酒醒大半，身边衙役顿时上前，要把李锁儿缉拿，孙耀宗制止衙役，道：“这里可是慈萱堂？”
“是又怎样？”
李锁儿上下打量他一番，才看清他身上的青绿色官袍，顿时脸色苍白，勉强行礼道：“不知御史大人前来，小女子冒犯……”
“莺莺好了吗？”孙耀宗摆摆手，径直掀开帘子闯进去，四处寻找，“莺莺？莺莺你好了吗？”
慈萱堂帘子后面正对的是药架，药架后面隔出来几张病床，供来看诊的病人躺用，两侧有楼梯上楼，还有后院。姜燃平时住在后院靠近厅堂的房间里，其余几个人住在楼上。
如今听到前堂喧闹，姜燃从后院跃到前堂，放下手中提着的药罐，抬手扯下旁边的布巾遮住了病床上病人的身体，冷声道，“孙大人，我们这里是女医馆，需要脱衣看诊的，您不打招呼闯进来，不礼貌吧？”
“我找莺莺。”
“闻莺。”
闻莺从旁侧的小房间里被何岩搀扶着走出来，面色冷然，脸色仍有些苍白，却倔强道：“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孙耀宗脸色不大好看：“莺莺，你弟弟还在我府里，你别闹脾气。”
“我不是在闹脾气，要我说多少遍，我在生气！”闻莺竭声道，“你非要我回去，我只有一死！”
她说着，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个磨得光光的小铁片，抵在自己脖子上，那铁片锋利，立即在她脆弱的皮肤上压出一道血痕。
孙御史顿时有些慌张，“你别这样。”
“我要留在医馆帮忙，不然的话，我就去死！”
“不行。”
“你不同意？”闻莺说着，将薄铁片又往下压了压。
“行行，我同意。你情绪太不稳定了，你别激动。先在这里呆几天，过些日子我再接你回去成吗？”
闻莺没有回答。
孙耀宗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姜燃走到闻莺身边，轻轻把她手中的薄铁片拿下来还给何岩，叹道：“没必要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别人。”
“我没有别的办法。”
“你可以用他的性命。没有人不怕死，越有钱有势的人越怕。我教你几招如何？”
＊
孙耀宗带着衙役回了衙署，这是县衙东侧的一座青砖小院，平日里上着锁，只有御史到来时才会临时开放几天。
他赶走前来谄媚的吏员，想起闻莺决绝的话语，又想起刘光宗笃定的话，莫名心中有些烦躁。
小厮上前道：“大人，那个赵讼师还在后门等着您，说是有个案子需要批复，已经等一天了。”
“什么案子？本官是来捉鬼女的，不是来办这种小事的！办案不是有刘县令吗？滚去找他去！”
“那讼师只求您一句话，这是孝敬。”小厮递上一个包袱。
“行吧，让她进来。”
赵言犀仍然穿着一身褐色麻料窄袖长衫，簪着那根铜簪子。因是面见御史，她弓着腰，双手小心翼翼在身前举着诉状，小心道：“小人赵言犀，是个讼师，见过孙大人。”
“女的？”孙耀宗诧异道。
赵言犀皱纹里陪着笑，“家父曾是个刀笔吏，给人写诉状为生，小人继承了家父家业，靠写点东西过活。”
“噢，”孙耀宗向后靠在椅背上，神色染上了倨傲，“有什么事儿，说吧。”
赵言犀递上诉状，见孙耀宗不接，只好收回来，转而口述道：“小人这里接了一桩打人的案子，现在一方想和解，另一方不愿意，无法决断，想请大人指点指点。”
孙耀宗听她说受害方什么坏事都没做，还每日伺候加害方一家，却被加害方一家打个半死，顿时来了兴趣：“还有这事？本官为你作主。”
他接过状子，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抬头道，“是男女家事？”
“这事儿本官断不了，”他随手将状子扔回去，“没听说过清官难断家务事吗？另请高明吧。”
“大人！”赵言犀被小厮往外请，她死死扒住门框，“大人难道不想升迁吗？”
“回来。”
赵言犀又被放了回来，孙耀总盯着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目光沉沉：“你什么意思？”
“大人难道不知道，朝廷已经开始准备修订新的民事法令了吗？尤其是关于阍姻的法令。新法令规定，哪怕是男女家事，致人重伤或死亡也要追究加害者的责任。”
“你从谁那听说的？本官怎么不知道？”
赵言犀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的道：“王相府里传出来的消息。”
她见孙耀宗有所动摇，趁热打铁道：“王相如今正得圣心，这可是大人的好机会啊。大人只要抬抬手，轻轻放过这位受害妇人，准许他们离阍，等回了京城，岂不是大功一件？若是圣上真的重视王相，颁下法令，那您拿出这个功绩来，可是立即就要平步青云了啊。”
孙耀宗面露沉思。
他点了点桌面，“状子留下，你先下去吧。”
“哎！哎！”赵言犀连忙将状纸放在桌上，轻手轻脚的下去了。
她走之后，孙耀宗拈起状子又看了看，突然，他目光一凛，想起刘光宗的话。
刘光宗说，慈萱堂宣扬的女报会让山县的妇人变得不安分。
他陡然冷笑，可不就是不安分了吗？连他的莺莺都变得不乖顺、不听话了，如今还有人想要离阍！
从前山县哪有想要离阍的妇人？他奶奶当年在地上爬着还要给爷爷做饭，都没提出离阍，这个妇人凭什么离阍？
他才不信朝廷会颁布新法令。自从长公主单独立府出来之后，整日为京郊妇人摇旗呐喊，提这个法令那个法令的，但大权握在卢相手里，她们闹得再凶，能耐他们何？
不能给她们开这个头！
他提起笔，在状子上写了几下，既然她们要闹，他偏偏就不给！这种离阍的风气可不能在山县蔓延起来。
山县民风淳朴，他还想以后来山县养老呢，万一到时候他男孙满堂，娶了媳妇儿却闹着要离阍，他岂不是丢人丢到祖宗那去？
大笔一挥，孙耀宗彻底斩断了年仅二十三岁的谢方苒开启新人生的可能。
＊
次日一早，赵言犀匆匆跑到慈萱堂来。她唇纹干裂，瘦削的双颊上被夜风刮出不自然的红晕，额头上覆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头上散乱的灰发间缠着几茎苍耳，见了姜燃和正在同姜燃说话的魏大姨，她露出一个笑容，举起手中的纸张叫道：“有希望了！有希望了！”
姜燃起身道：“小谢的事情能判决了？”
“暂时还没有结果，但是，”赵言犀似乎熬了整夜，大喘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昨晚去见了御史大人，这年头心疼女人的男人不多见，他对闻莺那么退让，或许能对女人保有一线仁慈心。我把大家凑来的银钱上供给他，他同意考虑一下……”
她端起姜燃桌上的水灌了一口，继续道：“而且，我昨夜去各村里征集了一份联名书，你看，”她把手中折叠的纸张摊开，露出红通通一片指纹印，“这都是各村有仁心的妇人们按的手印，如果御史犹豫，我就拿出联名书，让他再考虑一下……”
话音刚落，慈萱堂的门被大力拍打，有男衙役高喊道：“奉堂谕，着黄嗣昌之妻谢氏即刻到衙听审！”
姜燃开了门，见是两个皂隶手持朱签道：“谢氏在这里吗？御史大人要断你的案子。”
姜燃凝眉，纠正道：“她有名字，她叫谢方苒。”
瘸着腿的谢方苒被人搀扶着从后堂走出，她的伤还未好全，右腿上的刀伤伤到了肌肉，恢复后恐怕也会落下残疾，她眼中闪着希冀的光：“真的吗？御史大人判我离阍了？”
几番上告无果，谢方苒已经不再抱着将黄嗣昌绳之于法的希望，而只想早日离阍，摆脱那个烂人。
男衙役道：“大人的事情，小人不知，你到了就知道了。”
姜燃和赵言犀道，“我们陪你同去。”
几人到堂，堂上坐着孙御史，旁侧坐着刘县令，周围立着县丞等其余随从。堂中已经站着黄嗣昌以及黄家人，另一侧站着谢家人，还有一块空地站着几个街上常见的小贩。
谢方苒勉强同黄嗣昌一起跪在正中，姜燃和赵言犀作为证人站在小贩群中。
孙御史一拍惊堂木，“台下可是黄嗣昌夫妻二人？”
“正是。”
“你等将那日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来，黄大郎，你那日是否饮酒了？”
谢方苒要说话，被黄嗣昌抢先，“大人容禀，小人那日与婆娘有了些口角纷争，那时喝醉了酒，一时激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