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慢慢沉下来,像一方浓墨,从天顶一路倾泄,把整座城浸在其中。只有高楼的玻璃层层亮起,灯光从地面向上拾级而行,好似有人提着一盏盏小灯,一层一层点上去。
这条街最显眼的一面,几乎都被同一栋楼占了去。金融科技公司的总部自街角拔起,整面外墙沉着冷光,顶层的灯在深夜也不肯熄灭,仿佛怕这座城一闭眼,它的数字就会从缝隙里漏走。
会议区的落地窗极宽,从里面望出去,车流在脚下弯弯绕绕,红尾灯连成一条暗红长练,隔着玻璃看去,仿佛有人在黑布上线绣——针线细密,暗处却藏着起伏。
屋里暖气开得足,空气里混着咖啡煮过几轮后的苦味,以及打印机刚吐出纸张时的热气。大屏幕占了半面墙,白底上那条收益曲线一路抬头,线条纤细,颜色却压得极重,像有人执意用浓墨在宣纸上描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淡了。
有人站到屏幕前,举起香槟,笑意满面,声音在空间里敲出一层回响:
“再这么走两天,咱们就不是给别人打工,是在年会上讲故事的人了。”
应和的笑声在天花板下盘旋开来。成排的工位间,一盏盏台灯低低垂着光圈,落在键盘、文件和外卖盒上。有人从椅背上弹起去碰杯,有人远远举起纸杯意思一下,还有人仍旧低着头,单手在群里刷消息。
产品群的提示一条接一条蹦出来:
——【这走势,挂墙上都不丢人。】
——【今晚这条线,请允许我截个图当屏保。】
——【@所有人谁来配个文案:聪明钱的正确去处。】
郦苒坐在角落那一排。那一带灯光略暗,天花板的光照不过来,只落在她桌前两块屏幕上,冷白色的光映得她的脸有些淡。
她靠着椅背坐直,双手自然搁在键盘两侧,没有跟着起哄,也没有跟着截屏,只静静看着大屏幕上的那条线,眼底似乎也映着一段起落的弧。
那套评分规则,是她一点一点抠出来的。样本怎么选,权重如何调,风险被切成几档,每一档背后对应怎样的波动范围,她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
屏幕上的线一路向上,走势漂亮得近乎乖巧。别人眼里只是“超预期”“好故事”“报表好看”,她看久了,却总忍不住生出一种古怪的错位感——这些本该只存在于文档和公式里的数字,此刻像伸出无数纤细的手,从城里一户一户家里,把存折上的钱轻轻牵了过来,串在自己身上。
隔壁工位伸过来半个脑袋:“苒苒,你不去喝一杯?难得见老总笑得这么开。”
她偏头看过去,同事脸上带着加班惯有的倦意,又被这突如其来的“胜利”冲淡了一层。
“等会儿。”她笑了一下,笑意淡,却不算敷衍,“我再看一轮。”
她说“看一轮”时,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两下,像给自己加了一道检查点。她有点强迫症的习惯——每一次系统大规模上阵,她总要再从头到尾过一遍关键路径,哪怕早已在测试环境里反复跑过几十遍,仍旧放心不下。
等同事走远,她才收回目光,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公司发的玻璃杯杯壁上有洗不掉的咖啡渍,杯身印着醒目的 logo,被她无意识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她用拇指指腹抹了抹杯口,那点痕迹当然擦不掉,她瞥了一眼,索性不再理会。
从这一行看过去,她与其说是在看数字,不如说是在看一面镜子——镜子上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段将要被写进简历、被印在报告封皮上的经历。
窗外风刮在玻璃上,带着楼体的回声,细细簌簌,仿佛远处起了一场看不见的雨。屋内却是一片热闹。键盘的敲击声、聊天的笑声、椅轮滚过地毯的轻响混在一起,一点点堆高了节奏,像谁在指挥一支只能加速不能减慢的乐队。
那一夜,曲线在众人注视之下稳稳收盘,刚好停在一个美得出奇的高位。有人故意拖长声调念出数字,有人已经开始讨论该点哪家外卖“犒劳自己”。
临近凌晨,灯逐渐零零散散灭去了几盏,剩下的昏光仍旧守在楼里,倚着那条停在高位的线不肯散场。
那一刻,郦苒合上笔记本,顺手把桌面上的便签叠整齐,心里的弦却没有一根是真正松下去的。
———
几日之后,风向突转。
清晨的云层压得很低,天色像一只罩在城上的灰色玻璃罩,光透不下来,空气里有股说不清的闷滞。
开市前,大屏幕换上了最新行情。起初不过是几条细微的抖动,绿线在原处打了几个小圈,像在犹豫;下一刻,仿佛有人忽然抽走了脚下那块踏板,线从高处滑落下来,一截截往下断。
预警标记像漫山遍野的灯泡一样同时亮起,一片刺眼的红。最靠近监控屏那一排人几乎是同时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手抓着电话,一手在键盘上飞快敲打,声音从那一端直冲过来。
几乎与此同时,客服中心的电话也响成一片,刺耳的铃声透过楼板往上窜,一阵紧似一阵。有人匆匆从那头跑上来,耳机还挂在脖子上,脸色白得厉害:“投诉量翻了几番,很多是老年用户,说是按我们问卷里选的选项买的。”
办公室本是恒温,却不知从哪一刻起,冷意从脚底缓缓往上爬,顺着椅脚和桌脚蔓延开来。
邮件服务器的提示音几乎连成一条线,未读邮件数在屏幕一角狂跳,一封压着一封往上叠:
——【关于贵司智能理财产品亏损情况的反映】
——【请给我一个解释】
——【我把养老钱全放了进来】
一个同事从邮箱里拷出一段邮件内容,忍不住低声念给周围的人听。那是一位显然不太熟练打字的人写的,错别字层出不穷,标点也无章可循,却正因不顺畅,显出一种笨拙的真诚:
“你们说适合稳健(写成‘稳键’)的人。我们看不懂那些话,只能相信你们。”
有人红着眼骂了一句脏话,有人把耳机摘下来重重丢在桌上。
郦苒看着那几行字,指尖在桌沿上缓缓收紧,连关节都被压得微微发白。那些在模型里被抽象成“稳健型用户”的点,在这一刻突然有了模糊却具体的轮廓——是站在银行柜台前把单子递过去的老人,是拿着宣传册在家里翻来覆去看不明白的中年人。
她知道,自己当初也看见过这些人,只是被压成了样本、标签和比例。
———
午后的紧急复盘会,开得仓促,却来得迟。
会议室的灯比外头更亮,光从天花板一圈一圈洒下来,把长桌上的水杯照得发虚。纸杯里的茶早凉透了,还悬着几缕茶渍,贴在杯壁上,像没来得及擦去的笔画。
投影仪“哧”地亮起时,白布上先是一片空白,随后一页报告缓缓浮现。饱满的字体、密集的数字、条理分明的条目,一排排列着,仿佛一队队兵马在案上结阵。
讲解人压着嗓子,从宏观行情讲起,再到产品原设定、测试数据、用户画像。词句谨慎,逻辑通顺,若把那条坠落的曲线遮住,看上去仍是一套堪称教科书的流程。
只是没人再敢遮那条线。
到中段,有人用鼠标点开了一页附录。那页尾部有一小行字,本来不过是报告里最寻常的落款之一,此刻却在投影布上一放大,被系统自动套上了一圈标记用的红框。
**「风险评分与推荐策略核心设计:Li Ran」**
那一刻,连空调送风口吹出的风声都像是远了许多。
会议室里陡然一静。谁都没讲话,连翻纸的声音都停了。那圈红框亮得刺眼,平平地扣在一行字外,像在原本平展的纸面上硬生生钉下了一枚钉子。
鼠标光标停在那行字末尾,指针微不可见地颤了颤——握鼠标的那只手大概自己都未察觉这一丝抖动,投影仪却毫不留情地放大了它。
坐在最前排的郦苒,背一直挺得很直。她习惯用这样的姿态提醒自己:不要缩。此刻,指尖却缓缓蜷紧,指甲抵在掌心里,几乎要刺出一点疼来——她需要这一点疼,把自己从恍惚里拽回来。
那几个字母缩写,她并不陌生。入职以来,它在无数内部文档与版本迭代里出现过,她甚至曾为此生出一点不深不浅的成就感。那时候,它代表的是“我参与过一件重要的事”。
而现在,它像是忽然被人摁在案卷封面上,换了一个意义。
有人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郦工,你再把当初评分逻辑的设定,从头说一遍吧。”
声音不算重,却带着一种不容退避的确定。
郦苒缓慢吸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的嗓子有些干,手心也凉,可一开口,声音还是她一贯的语调——不尖不软,准确而节制。
她从样本筛选讲起,讲不同年龄、不同资产分布如何在模型中被分档;讲测试期的数据表现,讲当时市场波动的预估,讲她如何把风控同业务目标折中到“还能睡得着觉”的那条线上。
她把这些流程复述得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每一个步骤都讲得清清楚楚,唯独将自己的犹疑和不安完全省略。那些东西,她曾经写在一封只得到寥寥回应的内部邮件里,如今已不在这个报告之中。
“……以上。”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掌心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一位年长些的同事终于打破沉默,叹了口气:“市场出了这样的天象,谁都不好过。只是外头的人看不见这些,只认最后账面少了多少钱。”
这一句说得既像安慰,又像是无奈的宣判。
她垂在身侧的手轻轻一抖,又慢慢收住。长桌对面,有人翻到最后一页结论,念出那句措辞极为谨慎的总结——
“多重因素叠加导致产品表现偏离预期,相关责任由公司统一承担。”
“统一承担”四个字落地时,会议室里没人接话。
郦苒低头,视线划过那行字,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补了一句无人可闻的话:
——可是,外面的人不会这么算。
———
等她从公司出来时,夜已彻底压下来。大厦外立面的灯依旧亮得耀眼,门口的标语一如往常,字形端正,神情无事。仿佛楼里白天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某个偏远机房里一场微不足道的波动。
风从楼与楼之间拢过来,带着一点金属与尘灰的味道,吹在脸上,凉得发麻。
她把外套领口拢了拢,步子不快不慢地走向地铁站。手机在口袋里一震再震,她没有掏出来,只用指尖摸到那块硬邦邦的形状,按住了几秒,让震动停下去。
回到租住的小公寓,楼道里混合着邻居晚饭剩下的油烟味、楼下外卖店的辣椒香,还有哪一户人家没倒干净垃圾的酸味。黄色的走廊灯时明时暗,像困倦的人眨着一只眼。
她用钥匙轻轻拧开门锁。屋里狭窄,布局简单:小小一间客厅被一张旧桌子占去大半,桌上放着她的笔记本电脑,旁边堆着几本翻旧的技术书。靠窗是一张折叠椅,窗台上拖着一盆绿萝,叶尖有些发黄,是被忽冷忽热的日子折腾出来的模样。
她没有开顶灯,只伸手扭亮桌灯。暖黄色的灯光在一小块桌面上铺开,与窗外高楼冷白的光对峙着,互不相扰。
电脑盖着,她伸手按下开机键。黑屏里先映出她的脸,轮廓模糊,只有眼睛在暗处略略发亮。系统还没完全加载完,邮件的未读提醒已经挣先跳出来了——公司账号角落里红点一闪一闪,如同白日里那条跌落的线缩小成一枚刺眼的符号。
她避开那一栏,直接打开浏览器。
首页的新闻区里已经挂上了今天的题目,粗黑大字像一行行横亘的判词:
【“智能理财翻车:谁来为普通人的亏损买单?”】
【“高收益幻梦破碎:一场系统性失守的背后”】
她随手点进一篇,新闻里配的大图是公司大楼的远景,玻璃幕墙在阴天里泛着灰蓝色的暗光,冷眼旁观一般。往下,是一张产品页面的截屏,熟悉得让她胸口微微一紧——那是她曾为之改过无数版文案和逻辑的界面。
再往下,就是密密麻麻的评论。字句拥挤,语气各异,像夜里集市上七嘴八舌的人群:
——【抢劫好歹知道蒙个面,你们这叫明抢。】
——【说白了就是拿我们当试验田,亏的是我们的真金白银。】
——【程序员也是人命?我们的养老钱不是吗?】
她的眼睛顺着滚动条往下缓缓扫,每多看一条,胸口就沉一分。指尖几次停在触控板上,都没能立刻移开。
忽然,一条简简单单的评论闯进视野:
——【我信你们一次,这一次,就够了。】
那行字不长,甚至连语气词都没有。短短几字,却像有人抬手,在她心上轻轻敲了一下。
她原本还打算往下滚动,手指却在触控板上一顿。
下一秒,她利落地合上了电脑。
“咔嗒”一声,屏幕上的光被硬生生切断,屋子里一下子暗下来,只剩桌灯那小小一团光稳稳落在桌面上。
刚才映在黑屏上的那点脸影,被这一合生生斩成两截——一半被关在机器里,一半落回房间。
窗外有车在楼下的路口转弯,白光从窗帘缝隙一闪而过,又倏然隐入夜色。她向后靠在椅背上,仰着头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在耳边一下一下地敲,像刚从战场退下的鼓声,迟迟不肯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