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没有宵禁。坊门洞开,城墙仿佛消失,整个长安城真正连成了一片无垠的欢乐之海。
姜糖与瑶掌柜、李渔、阿赤等人走出食肆,汇入摩肩接踵的人流时,才真正理解了何为盛唐气象。
目之所及,火树银花,亮如白昼。巨大的灯轮、灯楼矗立在街道两旁和场地中央,缀满了各式精巧的灯盏,绘着神仙人物、奇花异草、祥禽瑞兽。
彻夜不息的庆典催生了庞大的夜市,沿街摊贩的叫卖声比白天更加响亮。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像刚出笼的蒸饼、滚烫的肉汤、甜腻的饴糖。
酒肆里座无虚席,划拳行令声不绝,杂技表演者的周围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丝竹管弦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夹杂着人们的欢声笑语。
踩高跷的、舞龙灯的、演杂技的艺人随处可见,引来阵阵喝彩。
姜糖只觉得眼睛都快不够用了,她像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看什么都觉得新奇震撼。
那璀璨夺目的灯火,那汹涌的人潮,那扑面而来的、鲜活滚烫的盛世气息,让她彻底沉醉其中。
李渔在一旁亦是诗兴大发,指着各处灯景,滔滔不绝地引经据典,向姜糖介绍其来历典故。
王公贵族的宝马香车与平民百姓的布衣草履摩肩接踵,士子与商贾同行,老翁与稚童共笑,社会等级在这三夜的魔法中被短暂而奇妙地模糊了。
姜糖等人艰难地在人潮中穿行。越靠近宫城,人流越是密集,气氛也越是热烈。
当她们终于挤到安福门外那片巨大的广场时,姜糖仰起头,瞬间失去了所有语言。
她看到了那座“火山”。
史料中冰冷的文字,在这一刻化为了碾压一切的视觉奇观。
它太高了,高得需要极力仰头才能看到顶端,仿佛要刺破苍穹。
二十丈,那是近乎二十层楼的高度,在没有任何现代机械的唐代,它本身就是一个建筑奇迹。
灯轮的骨架是巨大的木材,却被金黄色的锦缎和银白色的丝绦精心包裹,在数万盏灯火的映照下,自身就流淌着熔金化银般的光辉。
它呈层叠的塔状,每一层都密布着数不清的灯盏。
那不是摇曳的烛火,而是五万盏油灯共同燃烧形成的、稳定、磅礴、令人不敢直视的光之海洋。
光芒是如此的炽烈,以至于靠近灯轮的空气都在高温下扭曲。它不再像一盏灯,更像是一座正在安静燃烧的、被驯服的、用来庆祝的火山。
光与热扑面而来,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威严。
灯轮之下,是上千名精心挑选的宫女与长安少女。
她们身着鲜艳的罗绮,曳着华丽的锦绣,发间的珠翠在强光下闪烁如星河。
她们手挽着手,环绕着这座光的火山,踏歌而行,《陇头吟》清越的歌声穿透喧嚣,直上云霄:
“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
她们的舞姿并不复杂,但那整齐划一的动作,那被辉煌灯火映照的、洋溢着青春与喜悦的脸庞,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这是大唐富庶与气魄最直观的体现,是只能用盛唐二字来形容的瑰丽与雄浑。
姜糖呆呆地看着,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夺走了。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那是超越时空的震撼,是梦想成真的悸动。
她终于明白,为何后世千年,人们依旧在追忆这个时代。这不仅仅是一场灯会,这是一个文明处于巅峰时,对自己力量最自信、最浪漫的展示。
瑶掌柜站在她身旁看着眼前的景象,又低头看了看激动得难以自持的小姑娘。
难得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轻轻按在姜糖的肩上,仿佛在告诉她:你看,这就是你想见的盛世。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起了更大的骚动。
“快看!是陛下!在花萼相辉楼上!”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宫城方向。姜糖也踮起脚尖,努力望去。
只见远处那座巍峨的楼宇上,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仪仗煊赫,人影晃动。
那个开创了开元盛世,又将在不久的未来经历颠沛流离的帝王,或许就在那楼中,一同俯瞰着这座由他下令点燃的、宛如仙境的不夜城。
历史的真实与奇幻的想象,在这一刻完美重叠。
姜糖站在涌动的人潮中,站在那座燃烧的“火山”下,站在时空的交汇点上,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却又无比幸福。
她见证了,不仅是用眼睛,更是用整个灵魂,见证了那轮注定要铭刻在历史与文学丰碑上的天宝上元月,以及那盏永不熄灭的盛世火焰。
直到月上中天,人潮稍歇,众人才意犹未尽地踏上归途。
然而,就在接近食肆所在的那条街道时,走在最前面的阿狸突然停下了猫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浑身的毛微微炸起。瑶掌柜也轻轻的“咦”了一声。
姜糖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心头猛地一跳。
只见食肆周围,不知何时已布下了明岗暗哨。
那些身着玄甲、腰佩横刀的军士,虽未阻拦行人,但一个个眼神锐利如鹰,身形挺拔如松,无声地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们分布的位置极为讲究,将食肆及其周边区域守得水泄不通,却又巧妙地隐在建筑的阴影里,若非有心观察,极易忽略。
但那股属于皇帝亲兵的特有的凛然气势,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
龙武军!
姜糖倒吸一口凉气,心脏狂跳起来。张雪樵只说他要见的是位女子,可没说是能动用龙武军护卫的女子!
这得是什么身份?!
李渔显然也认出了这些军士的来历,脸色微变,他凑到瑶掌柜身边,压低声音:“掌柜的,这……张司历这‘朋友’,来头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瑶掌柜神色依旧平静,但眼神也凝重了几分。
她抬手止住了众人前进的步伐,低声道:“为了张司历的面子与信誉,我们此刻不宜进去。且在附近稍候片刻。”
众人自是毫无异议,纷纷找了个不远不近、既能观察到食肆门口又不易被发现的角落隐匿起来。
晚风带着寒意吹过,方才观灯的兴奋感早已被此刻的紧张与疑惑取代。
就在这时,姜糖脚边的一道小影忽然像是闻到了什么极其诱人的气味,鼻子使劲抽动了几下,“嗖”地窜向食肆后院。
竟然是胡蜜娘那个贪嘴的弟弟、上次偷李渔蜜枣的那只大狐狸。竟不知它也偷跟着众人出来观赏灯会了。
“小白!回来!”姜糖大惊失色,这大狐狸平时贪嘴也就罢了,这会儿周围全是龙武军,它要是闯出什么祸来,那还了得!
她来不及多想,压低声音喊了一句,便急忙追了上去。
瑶掌柜想阻止已是不及,只得示意李渔留在原地,自己则悄然跟了上去。
姜糖追着小白的身影,绕到食肆侧后方的巷子。
这里相对僻静,但也隐约能看到龙武军巡逻的身影。
她正焦急地寻找小白的踪迹,却听见旁边一扇虚掩的角门后,传来两个女子压得极低的交谈声。
“……娘子心情似乎好些了?”
“嗯,登高望远,看了这般景致,总算见了些笑模样。只是终究不能久留,还需快些回去才是。”
“是啊,只是苦了太真娘子……”
“嘘!慎言!”
太真娘子!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姜糖的耳边。她猛地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恰在此时,那扇角门被从里面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几名做侍女打扮的女子簇拥着一位身着月白披风、以风帽遮住了大半容颜的女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准备登上不远处一辆看似朴素、实则用料做工极为讲究的马车。
就在那女子微微抬头,似乎想最后看一眼夜空的那一刻,风帽的边缘滑落,露出了一张侧脸。
姜糖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肤光胜雪,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
她的美,超越了姜糖过往所有的认知与想象,那是一种糅合了少女的纯净与成熟女子的风韵,带着天然一段风流婉转,却又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化不开的轻愁之中。
仿佛月下初绽的白玉兰,清极,艳极,也寂寥极。
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那些隐蔽的龙武军也随之如潮水般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姜糖却还傻傻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姜糖终于意识到自己猜错了。
如果刚才那位是太真娘子,那么今晚在食肆三楼与她相会、共赏灯会夜景的,就绝不可能是张雪樵。
太真娘子,那可是杨玉环啊!
她回想起张雪樵提起那位“朋友”时的无奈与郑重,想起龙武军的阵仗,想起那惊鸿一瞥的绝世姿容……
能让龙武军如此护卫,冒险外出只为与太真娘子相会的那位“朋友”,想必此刻本该在花萼相辉楼接待万国来使才是吧……